第244章 人生几回伤往事
母羊们的眼睛又清又亮, 月池一见就想到了大黑。她的心软得像水一样,她一个个地摩挲它们, 用篦子小心翼翼地给它们将打结的毛发梳开。等到忙活完,已经是夕阳夕下了。
天空像是烧着了一样,赤色、紫色的云霞漫天都是。没有群峰的遮蔽,它们就像大片铺陈开来的彩绘,直接冲击着人的感官。月池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她望着这样瑰丽的景色,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过往的一切好像都随她远去,又好像都没有。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 直到天穹上的火焰熄灭,贺希格来找她回去吃饭时, 她才转过身。她哑然一笑,管他的呢,先养好身体再说,她得好好活着。人在一段时间拼命想死, 可死了一次又没死成时, 又开始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畏惧、懊悔。毕竟最开始一心念着要死得仅是她,可最后却只有她好端端着活着。
悔恨像虫蚁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急需一个发泄口,她急需用黄金家族的血来抚平她无穷无尽的懊悔,让她不至于被内心的煎熬活活怄死。可当她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 发觉自己又来到了另一片天地做蚂蚁时, 她的痛苦翻倍了。噩梦像附骨之蛆一样缠着她, 或许时春正是发现了她的异常, 才希望她能出来干活。
而她也渐渐明白了体力劳动的好处, 肉/体的疲乏、劳苦,可以抵消一部分精神上的折磨。她也能通过惩罚自己,来抵消一部分怅恨。说到底,李越只是一个又矫情又无能的可怜虫罢了。可这条可怜虫必须苟全残命,为了她犯下的错误,为了爱她的人。
她看着帐中的火光,忙加快了步伐。活生生的时春在里面等她。至此以后,她们着实过了一段素朴的日子。时春慢慢也能开始杵拐行走。她们要么一起坐在羊圈里梳毛挤奶,要么就是跟着贺希格一起纺纱织布。她们白日都在对着对方笑,谈天说地,欢欢喜喜。可到了夜晚时,她们要么是背对着对方一动不动,生怕对方发现自己又失眠了,要么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梦靥中,周身都是一片尸身血海。
这一天,这个小部落中收获颇丰,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晴朗的夜空下围坐在火焰旁。男人们吹奏胡茄和琵琶,乐声鼎沸,而妇女们则更喜欢踏歌。她们穿上鲜艳的袍子,不住地旋转舞动,歌声轻快明丽。
其中,以贺希格的嗓子最好,她唱起牧歌来,声音高亢,有穿云裂石之感。刚开始,还有人想不自量力应和她,可随着她越唱越高,旁人就只有干看着的份了。而她却丝毫不理其他小伙子的献好,而是一头凑到昙光身边笑着道:“师父,我唱得好吗?”
昙光目光清如水:“很好。”
贺希格又问:“那我和她们比,谁唱得好?”
昙光含笑道:“都好。”
贺希格不由撅起了嘴,她还要再问个清楚明白,却被女伴拉走了。她们笑道:“别去烦大师了。你唱得最好行了吧,走吧、走吧。”
贺希格只得一跺脚去了,不过小姑娘家,只跳一会儿,她就把刚才的事丢到爪洼国去了。而坐在原地的昙光脸色不变。围坐的人是要传酒饮酒的。这里的酒都是用瓢装,满满的一瓢马奶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每个人接住瓢,吸溜一口,然后又立马传给下一个,连小孩子都不例外。四五岁的小娃娃们喝得满脸通红,大人还为之叫好。
昙光身旁的男娃就喝得东倒西歪,冷不妨手一滑,酒瓢就向昙光丢过去。月池本就密切关注他那边的动向,一时心都跳快了一些。可没想到,昙光却反应很快,他略一侧身,一伸手就将酒瓢稳稳接住,连酒水都没有洒出多少。他在部落中的威望很高,大人和男孩都在道歉,他却摸摸小孩子的头温言说没事。
“好快的身手。”月池喃喃道。谁知,她话音刚落,昙光就抬头看向她这边。隔着重重人群中,四目相对,月池只得挤出一个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就是这么一下,昙光居然起身走了过来。
月池对这位救命恩人始终抱有戒心,不是因为他不好,恰恰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瑕疵,反而让她产生虚幻之感。世上真有这么恍若天人,风度翩翩,无丝毫凡俗之念,一心想要普渡众生的人吗?就这么一个人,还刚好在她落难的时候就碰上了她。最奇怪的是,他一边不辞辛劳地照顾她们,一边却把她们带到这茫茫草原上。她如今远离中原,无所依仗,只能暂时依靠他来保住性命。这究竟是有苦衷,还是故意为之?
月池正思绪沉沉间,和尚已然衣袂飘飘地走到她们面前。时春还在拍手打着节拍,冷不妨看到他又坐了过来,只得干笑道:“大师,又见了。您吃点饼,要喝水吗?”
昙光一手拿着饼,一手拿着水囊,却根本不动。他柔声道:“二位女施主,近日可有读经文么?”
时春打着哈哈道:“读了,当然读了。您布置的课业,我们怎会不完成呢?”
此人上次说感化善信,居然真个开始对着她们讲经说法起来。整个部落不知是否受他影响,崇佛风气甚浓。月池和时春总不能说自己对这些神神鬼鬼毫无兴趣,只能跟着敷衍。
时春随口一句,可没想到,就在这众人嬉乐的场合,昙光居然冷不妨来了问道:“既如此,女施主可知《华严经修慈分》的要义?”
“啥?”时春一时张口结舌,她学东西,一直秉承着实用的理念。以往在京都时,她日日勤练武艺,却于仪礼规矩上颇为生疏。到了这儿,她还是不改往日的脾性,宁愿去织布干活,也不想读这些在她看来假大空的道理。“谁知道他会直接考啊。”时春求助地看向月池。
月池扶额,她轻声道:“佛陀说,对一切众生都当起悲悯之心,即便是遇到自己憎恶的人,也当如此。因为必定是我前身的业障才带来今生的业果,世人都在因缘中,谁都有对不起谁的时候,如若过度执著,只会堕入迷障,所以应以慈念胜嗔念,无差别地对待一切众生。【1】”
昙光目露赞许之色:“女施主真是聪慧绝伦,只听了一遍,就说的一点儿都不差。”
她这个时候哪有闲心记这些,只是跟着朱厚照多年,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不了解一二。月池道:“大师谬赞了,我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而已。大师这样精妙的佛法,说给我听,实在是浪费了。”
昙光不由莞尔道:“女施主适才道,佛陀是无差别地对待一切众生,怎么转念间,您又堕入了迷障了。”
月池被说得一怔,她翘了翘嘴角:“小女子毕竟修为浅薄。只是想到大师的心愿,不忍您在我们二人身上蹉跎太多光阴,耽搁您博施济众。”
火光映照在昙光的脸上,他面上和煦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而是道:“女施主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月池失笑:“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们俩这病病殃殃的样子,还能做成什么大事不成?”
时春会意,她捂住伤口,面露痛色。昙光茶色的眼睛流露出歉意,他合十一礼道:“是贫僧太过心急,叨扰了女施主将养,是贫僧的不是。”
他有礼,月池比他还要有礼,她道:”大师哪里话。大师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等本就当结草衔环来报答您的恩情。别说是听您的教诲,就算您让我们赴汤蹈火,我们也在所不辞。只是如今我等有心无力……”
昙光垂眸浅笑,神情温文,语中一派真诚:“女施主实在言重了。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所为。”
语罢,他又飘然而去。月池久久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时春推了推月池的肩,月池这才如梦初醒,她嗤笑一声,低声道:“若是真的施恩不望报,又何苦折腾这么多。”
时春挑了挑眉:“这么说,你是觉得,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而非真圣人了?”
月池沉吟片刻,却又犹疑起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再看看吧。”
她顾及时春和自己身上的伤,打算静观其变。可她万万没想到是,昙光根本没有给她静观的机会。他居然走了。
月池压抑了一两天,终于忍不住问贺希格道:“大师怎么走了?”
贺希格因昙光对她们二人的密切关注,早已心生不满,当下将碗筷摔得直响:“你还真以为大师是你一个人的大夫呐。这草原上这么多人,都要靠昙光师父去救,他哪有空天天守着你。”
月池心下讶异,面上却不显。待贺希格走后,时春方道:“走得这么干脆,难道,真是施恩不望报,是咱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月池掰下一块奶皮子,放进嘴里。浓浓的乳香在她嘴里化开,她想了想道:“没那么简单。他的师祖是大明的国师,师父又在宣府修了庄严寺。怎么说,他都与明更加亲近。即便是真要促进明蒙和谐,他在中原使劲,不是更有希望吗。可他却带着我们望这儿跑。”
时春道:“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不方便去。要么是他知道,我们不方便去。”
月池道:“抑或是,这二者都有可能。”
时春倒吸一口冷气:“那他的身份,可就……”
月池越想越觉可疑,她深觉是这段日子的病痛让她的脑子也僵化了,居然到如今才发觉不对:“大智法王班丹扎释说是僧人,其实是朝廷在西藏的政令代行人。他出身岷州的大族,以一己之力平衡西藏的几股势力,保障了明藏和谐。这么一个人,不可能会收一个身份卑微的年轻小子,做门下的传人。”
时春皱眉道:“这么说,昙光很有可能是出身鞑靼贵族!可他说过,只有他的母亲是鞑靼人啊。”
月池的手指在小几轻敲,短短几瞬,她的脑海中已经转过了数个念头。她和时春受伤时,身上可是穿着将领形制的铠甲。昙光又提及大善信,证明他早就知道她们的身份不一般,可却没有及时将她们交给达延汗,而是费尽心思救她们的性命。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真如他的自述,是一个致力和平的高僧,二是他心怀鬼胎,却和达延汗立场不一。
不论是哪一种,她们都是暂时安全的。昙光毫不犹豫即刻就走的行为,也是在安她们的心,表示他的诚意。月池的心是暂时落下了一些,可她还是不大高兴,毕竟受制于人,前途未卜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忽然想到了那一天和朱厚照初见唐胄时。她眼澄如水,喃喃道:“世上的田园之乐,恐只有去五柳先生的诗文中寻了。若在现世妄图遗世独立,不过痴人说梦。”
自这以后,白日的她反而更加放得开了,掷布鲁、吉日格、逗狗等游戏无所不做,偶尔晚上还会从帐篷里走出来,和其他姑娘一起唱歌跳舞。不过,李御史在这方面方面的天分,远远不及她的才智也就是了。她常常是跳得扭手扭脚,惹得大家发笑。时春也跟着笑,到最后,往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到了夜间,她却更焦虑地思考,一边在脑海中描绘鞑靼各部的势力布局,另一边搜索枯肠该怎么在这里白手起家。
很快,呼啸的朔风席卷整个草原。纷纷扬扬的大雪洒落人间,极目远眺,周边一切都是银装素裹。小孩子们都开始堆雪人,玩雪橇。他们冻得脸颊和双手都是一片通红,却依然兴高采烈。月池看着她们,就不由露出笑意。
时春看到了她的神色,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她舒怀的机会,她推着月池:“去吧,去吧,我们俩也去。”
月池一怔,她微微蹙眉道:“可是你的身子……”
时春拍着胸脯道:“我已经好多了。就玩这么一次。你伤得轻,能日日在外头走,我可是憋闷坏了。就一次吧,就兜兜风。”
月池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她们相互搀扶着爬上山坡,然后坐在了雪橇上。小朋友们手把手地教她们:“丑姐姐,一只手抓住这个,脚要用力蹬,不然溜不下去。”
时春的骨伤还没好全,只能月池来动手。她用手抓住扶柄,双脚试探性地伸出去,在深呼吸之后,终于定下神来使劲一蹬。雪橇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射出去,风驰电掣直往山坡下冲过去。
月池和时春刚开始是放声尖叫,而在惊吓过后,就是惊喜。
她们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云端,不由放声大笑。到雪橇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她们已是满身雪块,忙抖了抖站了起来,接着就是在宝格楚的责怪声中,一面相视而笑,一面喝烧得滚滚的热奶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