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楚懿张了张嘴, 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无法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心头酸得有些厉害,他沉默地注视着对方, 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在裴晏手背上吻了吻,随即在他掌心写道:【要吃点东西吗?】
裴晏摇头。
楚懿猜他也不会答应, 咽口水都费劲, 何况是吃东西, 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再喝两口水。】
药物开始生效,嗓子的疼痛缓解了一些,裴晏稍作犹豫, 点了点头。
楚懿再次把茶杯放到他手中,见他慢慢把一杯水都喝了下去, 总算松一口气, 毕竟人不吃饭还能撑一阵子,要是不喝水,可就彻底完了。
裴晏喝过水便重新躺回床上休息,楚懿也跟着睡了一会儿, 等到深夜,纪太医又过来给他放了一次血,逼出的毒血竟比昨天还要多,但颜色明显浅了不少。
燕如尘说他体内的毒已经清除了七八成,然后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第三天的晚上依然照旧,楚懿看着纪太医又割了裴晏的左手手腕,忍不住道:“就不能换一只手划?”
裴晏左手手腕上已经是三道伤口, 第一天的还没完全痊愈。
纪太医道:“是这样, 放血时毒素外溢, 难免会损伤伤口附近的经络,就算有还生草保护,臣也不能保证他一定没事,万一真的经脉受损,伤一只手,总比两只手都伤了强吧。”
楚懿:“……”
他十分烦躁地捏了捏眉心:“随你吧。”
他以前从没想过,世上竟有一种毒如此难以治愈,并且听说这七蚀散还不算鸩国最臭名昭著的毒药,还好这个国家已经灭亡,不然的话,他简直不敢想。
这样看来,宣帝当真是为民除害的英雄,那支全灭在鸩国的军队,应当载入史册,名垂千古。
纪太医和燕如尘离开后,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连续三天的放血已经让裴晏虚弱不已,他脸上血色全无,烧退了许多,但体温还是有些高。
这几日他几乎时刻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肯喝一点水,苍白的唇因为发烧和缺水而干裂,楚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一点办法。
裴晏口腔里的伤口已经有了明显好转,但还是不肯吃饭,纪太医说他每次毒发都是这样,吃什么都会吐,最后他索性什么都不吃了,一直忍到毒发结束。
但以前毒发往往是三五天内就能结束,最长也没有超过七天,这一次却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已经三天过去,依然没有任何要平息的趋势。
楚懿越想越烦,恨不得把当年下毒的那几个畜生再挖出来鞭尸一次。
这几日他都没有心情管理国事,早朝一连停了好几天,西泠太子还在国都没走,想必朝臣们又很有话说了,楚懿思来想去,还是把薛霖叫到御书房,跟他商量对策。
他之前跟摄政王探讨自己的设想,摄政王答应他一定会办到,现在却突然倒下了,他只好又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跟薛霖讲了一遍,薛霖听过后说:“陛下放心,就交给臣吧。”
西泠太子难得来一趟,这几日至关重要,绝不能错失良机。
送走薛霖,楚懿又接见了几个前来谒见的大臣,好不容易忙完,一下午已经过去,等他回到寝殿,就听阿福说:“陛下,殿下今日不知为何频繁醒来,每次都只清醒一会儿又睡去,要去请太医吗?”
楚懿皱了皱眉,走到龙榻边,感觉裴晏的脸色似乎比他离开时更苍白了。
他把手伸进被子,发现对方的手居然是攥紧的,身体也有些紧绷,楚懿叹口气:“不必了。”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夜纪太医离开前跟他说了,现在裴晏腑脏之内的毒素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便是骨骼里的毒,连续放血三天,已经失血到了一定程度,骨髓里的毒素会逐渐排出,在这个过程中,会引发剧烈的骨痛。
裴晏一下午醒来多次,怕不是疼醒的。
因为常年服用镇痛安神的药物,这些药对他已经没什么作用了,今天早上给他喝了一碗,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效果。
楚懿看着他,实在觉得很累,甚至懒得再去为难纪太医,他拿出那盒药膏,想再给裴晏嘴里抹一次药,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对方的嘴。
他这才发现,裴晏因为剧痛一直咬紧牙关,已经把牙龈咬出了血。
楚懿紧紧皱起眉头,终于放弃了给他上药,转而找了一条干净毛巾,塞到他嘴里,让他咬住。
裴晏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但让他咬住什么东西,显然比不让他咬住什么东西要容易得多。
楚懿忙了一下午,也已经很累,吃过晚饭便早早上床睡觉,他钻进被子,伸出胳膊,轻轻抱住了身边的人。
*
是夜。
裴晏猛地睁眼。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这样晨昏不辨的日子极为难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缓,他只能借助每次疗毒,知道时间过去了一天。
这是第几次被疼醒了?不记得。
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
眼前没有半点光亮,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让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但身体的疼痛又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他确实还活着。
只有活人才会忍受病痛,死了反而是最轻松的。
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好像被烧红的铁钎一下一下在骨髓内插搅,身上的关节仿佛锈死了般,酸涩僵硬,让他抬一抬胳膊都很困难。
大脑因为疼痛而变得迟钝且麻木,机械地向他传达着身体各处递交的反馈——唯有单调且持续不断的痛苦二字,再无其他。
过了很久,他才感觉到抱在自己腰间的手。
是楚懿吧。
除了楚懿也不会有其他人会这样抱他。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庞,耳边也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十二年来所有相处的点滴皆历历在目,最清晰的还是那一场大火,他看到楚懿的背影消失在映着火光的夜幕当中,听到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甚至回想起了他们交|欢时的场景,那个仿佛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的楚懿终于因被他弄痛而皱起眉头,大声斥骂他。他又想起自己一意孤行被发现,惹楚懿生气的样子,一张张面孔不断在黑暗中交织闪现,平静的、恼怒的、开心的、畏惧的、崇敬的……或远或近,或高或低,或年幼或年少,无一例外都是楚懿的脸。
这好像成了无尽的苦痛当中唯一的精神慰藉,他似乎已将那楚懿二字奉为圭臬,日日追随他的背影前行,他可以不在乎自身的境遇,忽略世人的谰语,只要楚懿还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放弃。
——曾经他是这样认为的。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信念本身也并非坚不可摧,身体承受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精神似乎也因此而错乱,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挣扎着推开楚懿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仅仅是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疼到近乎昏厥,如果不是没有力气,他几乎想要现在就废掉自己的武功,好让这一刻不停的剧痛平息,可惜他现在做不到任何事,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他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毛巾,大口喘气,他想要开口喊疼,却发不出声音,世界是如此安静,静到他快要发疯,他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他像是个被遗忘在地狱深处的人,日日忍受十八般酷刑折磨,无人能来救他。
他想叫暗卫出来,又说不出话,只得艰难地在床沿上敲了敲,希望有人能够听见。
十七落在他面前。
裴晏感觉到对方掀起的风,但不知道来的究竟是谁,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动作迟缓地向对方比了手语:【杀了我。】
十七沉默地看着他。
【我命令你,杀了我。】
十七移开了眼。
裴晏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意外没有得到回应,暗卫虽然对他言听计从,却不会连这种话都听,他只好换了一种方式:【把剑给我。】
十七看了他一会儿,向他递出一把佩剑。
是裴晏平常用的那把,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以前从未发现这把剑是这样的沉,他握着剑柄,却无法将剑身举起。
连抹脖子都办不到。
裴晏忽然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只是突然想笑,他解下了自己的发带,用发带穿过剑尾的圆环,再绑到自己手腕上,继而扶着床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剑尖在地上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他就这样扶着墙慢慢地离开了房间,剑几次脱手,又被发带挂住,手腕被坠得生疼,但他感觉不到。
十七没有阻拦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随后他走到龙榻边,试图叫楚懿起来。
*
楚懿迷迷糊糊觉得身边有动静,可身体太累,觉睡得沉,一时竟难以醒来,直到他感觉有人在推自己,那个人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终于把他推醒了。
楚懿艰难睁眼,才发现叫他起来的人是十七,他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了?”
【陛下快去看看摄政王,】十七冲他比划,【他现在状况不太好。】
楚懿一下子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却看到裴晏不在身边。
只有一条染了血的毛巾,似乎是他之前塞到对方嘴里让他咬着的那一条。
楚懿心里蓦地一沉:“他人呢?”
十七:【出去了,一刻钟之前。】
“那你怎么现在才叫我?”
【一直在叫,但陛下睡得太沉,叫不醒。】
楚懿定了定神,赶紧蹬了靴子赶到屋外,问守在门外的太监:“摄政王呢?”
“陛下您可算醒了!”阿福一脸惊魂未定,“奴才们刚刚想阻拦他,可殿下上来就冲奴才们挥剑,把一个小太监给刺伤了,陛下您……您快去看看他吧!”
楚懿一偏头,就看到廊前柱子上有一道新鲜剑痕,旁边地上还落着几滴血迹,他皱起眉:“他往何处去了?”
阿福:“似乎是往御花园的方向去了。”
楚懿急忙往御花园赶,心说姓裴的都这样了还挺能跑的,一路上看到不少被破坏留下的痕迹,树干上有剑痕,树枝被砍断,树叶和花瓣飘落一地。
御花园内更是一片狼藉,这个季节繁华开得正盛,昭帝在此处种下的许多名贵花种全部遭殃,散落的花瓣几乎铺满了花园内的石板小径,花香变得极为浓郁,浓到几乎呛人,同时也掩盖住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血腥味……
楚懿低下头,看到路面上、花丛中,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这些血迹不断向前延伸,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他倒抽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摄政王本人,忍不住大喝出声:“裴晏!你不要命了!”
本来就已经失血过多了,又流这么多血,是不想活了?!
他脚步匆匆地在御花园内寻找,忽然被十七扯了扯袖子,对方伸手向前一指。
楚懿随着他的指向看去,就见前方树下跪着一个人,因为天黑,他不太确定是不是摄政王,但想必也没有别人。
他快步走到对方跟前,怒道:“你发什么疯!”
裴晏听不到他的声音,却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他猛地抬头,突然拔起了插在泥土里的剑,照着他一剑砍来。
楚懿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削到,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便听“当”的一声刀剑相碰的声响——十七果断拔刀,挡下了裴晏的攻击。
两人眨眼间就打在了一起,楚懿被迫退到一边,渐渐冷静下来,反应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之前他就知道摄政王嗜杀是因为这毒,却没有亲眼见过,加上这几天疗毒时裴晏都很安静,除了昏睡再没其他举动,让他几乎忘了这茬。
现在再看他,哪里是嗜杀那么简单,简直是发狂了,裴晏的剑招已经没有任何章法,冲着面前的人乱砍一通,楚懿感觉得到他非常想要发泄,但他心里其实并不想杀人,狂乱的冲动将他驱使,最后一分理智却将他拉来了御花园,这里没有人给他杀,只有满园盛开的花。
楚懿合了合眼,呼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花香和血气:“十七,陪他打一会儿。”
刀剑相碰声不绝于耳,以裴晏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伤到十七,甚至连剑都握不稳,在打斗过程中剑屡次脱手,划伤自己。
楚懿看着他的身影,终于明白这些血迹是怎么来的了。
忽然,十七抬脚在裴晏胸口踹了一脚,他踹得不重,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裴晏却已经无法承受,他倒退两步,整个人跌坐进花丛里。
他这一摔,便再没有力气站起来,手腕上绑着剑的发带终于在屡次受力后崩断了,沾血的宝剑彻底脱手,斜插进泥土当中。
楚懿急忙向他走去,在他身前半跪下来,看到裴晏浑身是血,气喘吁吁。
这个本该高傲矜贵的男人跌在花丛中,那些花开得有多艳烈,就衬得他有多狼狈,赤着的双脚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披头散发,眼眶烧得通红,全无焦距的眼睛里满是血丝,额头不知在哪里撞破了,粘稠的血迹淌过眉骨流进眼中,他却好像全无所觉,嘴唇也被自己咬破,齿间鲜血淋漓。
楚懿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头笼中困兽,因为发狂将自己在笼子里撞得浑身是伤,终于精疲力竭,再无力动弹。
十七用刀鞘拦住了他,想让他不要接近这头发疯的野兽,楚懿却将那刀鞘轻轻挑开,伸手捧住了裴晏的脸。
“你要是难受就咬我吧,”他说,“别再折腾自己了。”
裴晏明明听不见,却猛地向他扑来,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无数花瓣被他们砸落,又被带起的风扬到空中,浓烈的花香钻进鼻腔,掺杂着泥土和血的腥味,楚懿感觉肩膀一痛——裴晏隔着衣服咬了他。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被咬一口是这么疼,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完全无法理解之前裴晏被他咬得鲜血淋漓却一声不吭是如何办到的,就像现在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疼到发狂却依然活着。
楚懿疼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在十七忍无可忍要把裴晏敲晕之前,他终于松口了。
裴晏跟他拉开距离,不停地喘着粗气,似乎觉得这样不够,还想咬第二口,楚懿却忽然伸手扣住他的后颈,强行将他按向自己,用力吻住了他血染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