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烙进眼中的最后一幕, 是前辈在被血色吞噬之前,异常平静投来的那一眼。
说是脆弱的身体即将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崩溃,但他看上去并没有像是失控的样子。唯一完好的右眼眸色清冽, 成为赤红之中唯一一点鲜亮的绿意,仿若笔直穿透混沌海的塔光,衬得血月暗星晦涩无光。
没有人之将死时的痛苦绝望,安然得像是失去了五感,似乎还有微笑过一瞬。
但在场的仅仅几人知道, 他并非没有感情, 只是极好地克制住了,即使是早已做好准备的前辈, 也会由于时间不早不晚卡在了黎明前夕, 稍稍感到遗憾。
将自己不能如愿毕业的可惜,转托在心心念念想着参加毕业仪式的“幽灵”们身上, 就能姑且聊以慰藉了?
“幽灵”们说去他妈的, 且不提他们压根不是鬼, 就算是,带着已逝之人的礼物和祝福见证完仪式, 看完了, 心满意足成佛——这个结局难道就能算圆满么?
简直烂透了。
而且,毫·无·实·感。
他们没有看到笹谷椿最终【自杀】的画面,就被突然汹涌而至的海浪冲开,视野被无边无际的红色填充。
血色的海水不知来源,像是从虚空之中的某道裂口漏出,刹那间将警校淹没。
咕噜咕噜, 血水灌入熟睡的人们的房间, 却只持续了一瞬, 他们因此不觉窒息。
滔滔血水在即将冲出校门,从四面八方淹没整座城市前,似是猛地撞上了透明的墙,肆虐之路截断,被密不透风地封锁在有效的空间内。
浪花在结界内翻涌咆哮了一瞬,便毫无征兆地凝固,消失,再无痕迹。
降谷零等人对自己被血水没过头顶的过程感知无比清晰,但同样没有窒息感。
彼时他们心里并没有想太多,只顾着奋力抵御阻挡前进的推力,到不知情况的前辈身边去。
某一瞬间阻力忽减,双腿终于可以顺畅挪动,他们自然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然而,一步冲破了血海与黑夜,一步跨过了时间和死亡,脱困之际,光明骤降。
原先就离前辈最近的降谷零冲到了操场中央,犹带惊慌的表情不变,挥出去的手狠狠抓到了一把空气。
“……”
什么时候,天亮了?
从深夜到清晨,就像随手拉了一下灯绳那么简单,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降谷零看到了打着哈欠慢悠悠到操场边集合的人。
金发青年茫然四顾,被按下暂停键的思绪与动作无不显得僵硬。
在他后面,同样咬牙奔来的四人堪堪停下脚步,错愕地面对做梦一般的明媚白天。
在这里,找不着半点血夜崩塌的遗迹。
而同样的,也找不到——
前、辈?
“前辈呢?!”
他们立即四处寻找起那道熟悉的身影,留在记忆最后的画面久久不能抹去,心脏持续不安地跳动,多想告诉自己那是幻觉,风平浪静的此时才是真实。
可是,没有自欺欺人的机会。
“你们看到了吗。”诸伏景光的声音说不出的低沉。
“我想,应该不是错觉……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好像看到‘8.31’下面那一个横框选项解锁了。”
竖列串联的七个横框,由昏黑转为明亮的第二个框内,毫无疑问刻印着“8.30”。
如果是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那个意思。
如果,这才是副本故意隐瞒的最大恶意……
——开什么玩笑?
说顽固也好,说天真也罢,不是亲眼确认绝不相信,他们的目的没有变,还是要赶紧找到前辈。
“你们在找什么?”
疑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恍惚间与不久前的清晨重叠:“非要和我们一起训练的人是你们,每天早上都消极怠工的人也是你们,你们到底……”
画面在此刻定格,时针疯了一般狂转一圈,日历离奇地翻回了前一页。
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笹谷椿与昨日一般无二,乃至于带有些微无奈的表情,也保留了下来。
“最后两天,你们到底还参不参加?”
最后……两天……
两天!
无意间出口的关键词唤醒了瞪着他凝固的雕塑,不过,笹谷椿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五个幽灵望向自己时,神色会如此悲伤。
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前几天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如今只是憋不住地情绪外露——但,悲伤从黯然的眼里溢出,几乎说不出话,这个程度兴许还是太夸张了点。
“前辈……”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抱歉?”笹谷椿皱眉,“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他不可能明白。
你在我们的昨天死掉了,我们又来到了你的昨天,接下来,可能还会去往你的前天,再前天——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明白啊。
“你的结局,已经定下了。”
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笹谷椿本人或许,不,他肯定会接受,不能接受的是身为局外人的“玩家”。
他们以为自己前来的目的是拯救,却不想懵懵懂懂间什么也没做,悲剧便已定下,并驱赶他们丢下死去的人逆流而上,与结局背道而驰。
心中泛起的莫名空虚感起初还不明显,突然醒悟,是在发现前辈送给他们的毕业礼物全都消失了的时候。
顺序倒转了,此前从未想到过,从未来走到过去,比按部就班,万般挣扎还是迎来悲剧的滋味更难以忍受。
礼物被夺走,痕迹被抹除,只存在于那一刻、无法复制的那一个人,从此仅仅留存于他们过去的记忆里。
笹谷椿似乎还活在当下,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只有【过去】的人。
——如果“昨天”,早点醒悟到这一点,早点看出前辈的状态就好了,说不定结局就能不一样。
——十分后悔,为什么不再多努力一些呢?明明有机会的,明明……
懊恼着,懊恼着,忽然有人如梦初醒:“我们现在,不是依然处在‘过去’吗!”
“对啊,前辈的过去,对我们来说,才刚刚开始!”
说不定……命运还有机会改变?!
笹谷椿亲眼看着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家伙们瞬间复活,电光火石间抓住自己的肩,眼里焕发奇异光彩:“前辈!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回答过你们几次了,没有。你们还过不过来?”
“……”
一桶凉水浇到头顶,浑身冰冷。
前辈的回应,甚至透露出另一个不愿深想的细节。
萩原研二拉住脸上变□□要上前的松田阵平,待发小气愤地扭头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摇头。
伊达航握紧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表露出明显的愤怒。降谷零怀疑自己没有听清,还想再确认一遍,诸伏景光握住他的手腕,握得很紧,两人四目相对,压抑的沉默在空气中传递。
昨天觉得奇怪的地方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前辈会说,他们一天比一天活泼,跟【今天】相比,最开始简直是死气沉沉。
从那句“回答过很多次”里,他们看到了自己等人的“未来”。
原来,在尚不知晓彼此时,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不只是副本里,还算上了在现实中遇到幽灵前辈的日子。
难道,从他们踏入副本开始,由六条连线串起的命运就已固定,他们只能按照提前定好的规矩走下去,连细枝末节也不能更改?
那不就等于,这个恶心的破游戏——真的只是想把他们丢过来观光,眼睁睁看着笹谷椿去死?
“……我不接受。”
“我也是。”
“这种摆明了捉弄人的东西,谁愿意接受啊!”
至少此时,他们五个心头的怒火远大于灰暗,还没有失去顽强抗争的希望。
今天找不到拯救这个人的办法,那就明天继续找,一天接一天逆流向上,回溯到最早的过去,离结局越远,改变未来的希望理所应当越大。
所以,只是短暂地消沉一下。
“嗯,啊,训练吗?我们要参加!”
“恢复了?”
笹谷椿习惯了这些人的反复无常,也没有别的反应,无所谓地点点头:“那就赶紧过来。”
又仿佛回到了“昨天”。
悄无声息多了五个人的队伍吼着口号开始晨跑,笹谷椿打头,临时加入的编外人员落在后面,比之前更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学校,以及表面看不出异常的前辈。
跑着跑着,一个大块头硬邦邦地倒下了:“啊,我摔倒了,他们扶不动我,前辈——”
笹谷椿从前面倒回来,定定俯视耍赖的家伙几秒,缓慢掏出一枚眼熟的小木锤。
萩原研二干净利落地跳起,拍拍身上的灰,强力证明自己精神得很,不需要回收处理:“我又好了,但是好像留下了一点心理损伤……”
笹谷椿无语:“直说你想干什么吧。”
萩原研二分外爽快:“好的,我想摸摸你的眼睛,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笹谷椿:“…………”
竟然这么直接完全不带酝酿的!!!
小伙伴们内心大呼不愧是你萩原研二。
“不可以。”
这倒不是很意外。
“因为快坏掉了,所以不行。”
……啊 。
全然没想到的是,他会解释原因。
“我知道你们想帮助我,但,不必如此。”
许是说完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生硬,笹谷椿又道:“我说过,已经到了彻底没有办法的地步了,我不想自怨自艾,也不想表现得好像很凄惨的样子,就这么平淡地走到最后,我觉得很不错。”
听者不由得静默,其中,萩原研二的手指动了动。
他仿佛还记得指间残留着的脓血的触感。
前辈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以他的性格,确实不会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血肉模糊,满是凄惨的模样。
这就是他的表现一切如常,直到最终时刻都没露出破绽的原因。
“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太在意。”
看,他果然这么说。
“不在意,真的可以不在意?”
松田阵平没忍住出声。
他本来只是发泄情绪,真正的意思是不可能不在意,但在笹谷椿听来,就成了询问。
“当然可以。”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这便是他对他们的态度柔化了些许的证明。
只认识了“几天”的奇怪地缚灵,和性格孤僻的警校生能有多深的交情?虽然道理说出来颇有些伤人,但他们的确没必要为他的事情纠结难安。
“……如果,再早一点,就能来得及?”
听到不可能的假设,笹谷椿略微停顿片刻。
“再早一点的话,应该。”
“那得回到多早才行?”
“……”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笹谷椿将话题截断,转口道:“还不抓紧时间享受你们珍贵的警校生活,说不定明天我就考虑以防不备,把你们给超度了。”
不用考虑,你“明天”真的这么干了——险遭超度五人组竟然还有心情吐槽,足以说明他们的心境大有变化,彻底振作了起来。
前辈亲口说了,如果能再早一点,还来得及!
五人一下子有了底气,神态迅速放松,虽然没有不知情的“昨天”那般轻松自在,但到底恢复了活力,前辈的身周一米范围内又一次热闹起来。
当然,只有他们在说话。虽有合理不紧绷的前提,但纯当自己来旅游的可不行,总得套出点前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据现有的稀薄神秘学知识(外加拼脑洞乱猜)可大致推理,前辈凭一己之力牵制住了无数害人的诅咒,强行阻止它们为祸一方。
他失控的原因,要么是在他自己身上,譬如力量衰弱之类的身体原因,要么就是那些诅咒搞了幺蛾子。
而变故一定不是突然发生的,存在一段不短的缓冲期,他本人才会有所预料,及时做出……自杀的选择。
至于前辈对诅咒的处理方式,具体是封印还是控制,外行人看不出来,唯独可以确定他们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
紧密到,前辈变成咒灵后,丘比等诅咒哪怕降级成了伪咒灵,仍被牢牢栓死在他身边。
“这还需要猜吗?前辈在这儿呢,直接问呀。”
降谷零:“啊?等等,正常情况都是根据线索一步步推理,最后拼凑出……”
还是萩原研二。
恐怖的社牛压根不讲推理作品基本法,他把胳膊搭到前辈肩膀上了,他开口了——他A了上去!
“前辈,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和那些诅咒是什么情况?这对我们非常重要,拜托了!”
遇到一个不按理出牌的,前辈的肩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内心也很麻木:“……”
但他还是回答了。
“你们不能成佛,一定是因为太八卦,这跟你们没关系吧。”
“哪有,非常有关系!真的!”
“真麻烦……算了,说说也没什么。首先,不是‘它们’,是‘它’。”
“——单数?”
“对,本质是单数,只有一只咒灵。”
伴随窸窣的开锁声,锁孔转动,内馆紧闭的大门打开了,缓缓展露出空无一人的射击场。
不用训练的下午,笹谷椿来到射击馆,降谷零等人不能算“人”,旁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行踪,所以可以说成“独自前来”。
钥匙是以帮忙检查馆内设施的维修情况为由,从保管室老师那里借来的,过程特别顺利,与在射击馆多待一分钟都会引来教官密切关注的松某形成鲜明对比。
松某很不平衡,然而他羡慕也没用,谁叫笹谷椿是入学期间从来没闯过祸,不合群但很受教官喜欢的第一名呢?
在他把惊世骇俗的事做出来之前,只看前期,谁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约等于随身挂件的五人此时就看到,笹谷椿进来以后,瞥了挂在射击场天花板角落的监控一眼,监控镜头内的红光便暗了一瞬,显然会恰到好处地失灵一会儿。
漫不经心满足“幽灵”们好奇心的同时,他把带在身上的枪取了出来。
“我们的关系很简单。我在,它就在,我死,它跟着死。又因为咒术师与咒灵是绝不可共存的敌人,只要我还活着,我们之间的斗争便永无休止。”
居然是……同生共死?
五人被这信息量巨大的几句话弄得愣住,但反应又很快:“如果是这样,这个咒灵绝对不会放任你死!那么……”
“可惜,这不是它想就能阻止的。”
笹谷椿自顾自调整好位于最中间的靶位,站在对应的射击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枪举起。
五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那把做工并不精细的手.枪上,表情控制不住变换。
“前辈,耳罩——”
“砰砰砰!”
不需要耳罩这么累赘的东西,视线直视前方的青年按下扳机,三声枪响震耳欲聋,盖过慢了一步的提醒,对面的枪靶上出现了弹孔几乎重合的三个十环。
降谷零三人第一时间看向枪靶,本能地优先关注前辈的枪法,而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两个机械爱好者却一顿,视线落在另一个方向。
他们最是清楚不过,前辈手里这把枪是手工自制的,但外形粗糙不影响实际的使用效果,精度与精密加工的枪械相比,纵然存在一些可调整的误差,只是正常使用的话,绰绰有余。
这一点,又与当初神秘幽灵的死亡资料,乃至于后来的警校七大怪谈之五吻合了。
眼前的这把枪,就是笹谷椿自己做出来,用来结束自己□□具。
他自然没有要告诉“幽灵”们实际用途的意思,权当做自己是心血来潮偷溜进来练练枪法,只不过,他们已经提前知道了。
弹壳在光滑的地面缓缓滚动,笹谷椿走过去,耐心地把它们捡起来,直起腰,回头看向不知为何滞留在原地不动的五人时,语气仍旧轻描淡写:“有人提前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做了一些如今活着的人们都应该感谢他的准备,因此,不会出现我死不掉的情况。”
伊达航不禁问:“那个人是谁,他做了什么?”
“跟你们没关系,没必要多问。”
言下之意是你们都死透了,还一个劲儿八卦个啥。
众人一听顿时急了,正说到关键线索呢,戛然而止怎么行!
“前辈!”
“前辈——”
“前辈~~~~~”
一声比一声黏糊,到最后几乎约等于在撒娇,笹谷椿受不了:“停!”
“是一个男人。”
“嗯!”
“我最厌恶的仇人。”
“嗯嗯!”
“愚不可及、不可理喻的混蛋,没有感情的冷血生物,你们遇到必须躲远点的家伙。”
“哇靠,好强烈的感情色彩,不过这个描述……”
听着有点微妙的熟悉感,是错觉么?
更奇怪的是,这番话只有言辞激烈,笹谷椿实际上仍是平铺直叙,甚至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做完最直白的评价,他突兀停了下来。
“前辈?还有呢?”
“……”
“没了,反正你们也遇不到。”笹谷椿收枪,毫不留恋地从他们中间穿过。他发自内心不想多说的时候,没人能让他改变心意。
“我走了,你们要是想留下来玩,记得锁门。”
“不不不没有可玩的我们跟你走!等等啊前辈!”
一群人连忙唰啦啦跟上去,坚决要把前辈紧密包围到最后一秒。
这时候已然隐隐感觉到了,像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
哪怕跟在前辈身边寸步不离,拖延时间似的跟他搭话,把空洞的夜晚尽可能地延长,日月会照常轮转,今夜的零点依然会到来。
时钟敲响,日期更新。
一人朝前,五人向后。
短暂地擦肩后,便会背道而驰。
“明早你们别再磨磨蹭蹭的了,我没空再来找你们。”零点之前,笹谷椿如是说。
“拜托了,还是来找找我们吧!”
“不要,没空。”
“啊,前辈……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你吧。”
“什么?”
“没有没有!总之,不早了,前辈快点休息,我们……明天见!”
怀揣着可能的希望,毅然舍弃掉在背后默默凝望着他们的前辈,投向下一个“明天”。
真的——是正确的吗?
嗯。
不能犹豫。
他们做的,一定,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