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教宗的私生子
第二天清晨, 大雨仍没有停下的趋势。飞泄的雨如箭矢般根根斜插进大地,路面泛起泥泞,远处王都灰黑色的外城墙如巨人般无声蹲守在地平线的尽头。
休整一夜的骑兵们跨上骏马, 整装待发。那位年轻的圣职者坐进马车, 年长的骑兵团长在雨中高喊出发。
他们这一行披坚执锐的骑兵与冗长的车马队伍,终于要抵达旅途最后一站,回归弗莱明帝国的王都, 回到太阳女神圣堂的怀抱。
旅店的老板夫妇与住客们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他们不敢去问旅客里少了谁, 旅店的地面又多了哪些冲刷不掉的深褐色污渍。
他们更不敢议论那些装在一辆辆马车里的到底是什么?为何格外沉重,使得那车辙在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险些陷在烂泥里无法前行。
“女神在上。”旅店老板念出所有人的心声, “那些一定是献给女神的贡品。”
装饰有教会标志的这一行人,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雨里。
……
一辆一辆的马车在教会圣堂前停下,几乎将整个广场的通道占满。行人被驱赶出去,只有附近的居民可以从巷口和窗户缝隙里窥伺。
这些护教骑士与圣堂的杂役们, 从马车上抬下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有的甚至还缠绕着沉重的铁锁。
这些一定是献给女神的贡品。
除此之外, 人们想不到其他的理由。除了贡品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踏进女神的圣堂吗?
教会的杂役尤金也是如此认为。
他如往常一般虔诚地跟从在自己的主人——哈德森主教身后。主教是女神的仆人, 而他是主教的仆人。
这很合理,千百年来人们都是如此:这世上有两种人,高贵的人, 与他们的仆人。高贵的人侍奉更高贵的女神。
何况, 自从他的主人, 一个普通的贵族之子荣膺圣职后, 他这个杂役仆从, 走出去还比旁的世家男仆要多两分光彩哩。
唯一的苦恼是这些日子他的主人总是忧心忡忡, 烦躁不安。这种情绪在今日迎接裁决所长——赫尔南德斯阁下时达到顶峰。传闻赫尔南德斯是新任教宗冕下的私生子……否则以一个南方移民的后代,怎么能在等级森严的教会里向上爬得如此之快?
尽管哈德森主教掩饰得极好,可骗得过外人,骗不过老尤金。
尤金了解他的主人,就像母亲了解她的孩子。他比主人年长六岁,从主人还不会走路时就负责养育服侍这个继室生母早逝、奶妈也不大上心的孩子。
后来主人顺利考取神学院,进入教会服侍女神,把他和行李一同从家中带走。再也没有人欺负老尤金了。
哈德森主教脸色微妙,目光沉沉地扫视那些放置在通往祈祷圣堂走廊上的箱子。平民不知道,老尤金不知道,但他可是很清楚这些东西、这些罪恶的来历。
看看那毫无疑问是翡翠海工艺的木雕花纹、还有那些精妙的锁扣工艺、即便泡了水仍能嗅到清香的木料……这些都是来自翡翠海的东西。
更准确的说,是来自亚特兰公国的东西。
那片逐渐被污染的海、那个迟早被玷污的公国……哈德森主教用手帕捂住口鼻,嫌恶地从一只只敞开的、装满财宝的箱子中间走过,衣袍拖曳在光滑的地板上。
在经过一只黄金装饰、缠绕着锁链的箱子时,他嫌恶的心情达到巅峰。
亦步亦趋跟在主人后方的老尤金只嗅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那箱子装着的应该是相当珍贵的香料吧?是这世间无人可配享用的顶尖香气,是献给神的礼物。
老尤金沉醉于这一丝香气的同时,一阵莫名的虚弱袭来。
是劳累和压力导致的吧?再过几日就是降临节,这个帝国最盛大的节日,为了庆祝太阳女神降临于世的节日。
哈德森主教如往年一般要充当主祭,在王城的祭台上催动女神留下的圣阳流火之弓。他要勤勤恳恳打点好一切,让庆典仪式顺利进行。
这样,他就可以如往年一样,观看着他的小主人(哈德森主教本人已年芳四十七)在祭台上接受欢呼的盛景,在漫天流星般的焰火中下跪朝拜、叩谢女神恩惠大地。
老尤金想起那画面,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
哈德森主教走向恢弘宽阔的圆形祭台。高高的穹顶覆盖着透明屏障——那是圣职者们设下的结界,阻挡外界的倾盆大雨。晴朗时,光线会穿过穹顶,肆无忌惮地撒满白石祭台,令全场沉浸在一片灿烂辉煌的光芒里。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那个南方来的私生子,身着白袍,站在祭台的灵火之前。他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雨天晦暗的天光下毫无逊色,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女神亲吻过的完美石像活了过来。
他怎么不死在旅途里?被落石砸死、被异端袭击,怎么样都好,只要死在外面一了百了。哈德森主教面无表情地想道。
这当然不可能。未来的教宗为了这个私生子煞费苦心,将教廷枢密院里最强的一支护教骑士调任到私生子的麾下。
为了剿灭一个异端,他们可以直接焚烧一整个村庄,将其化为炼狱。绝不可能让私生子受到一丁点伤害,哪怕是手指被裁纸刀割破一点皮。
光是想起克莱芒这次剿灭异端之旅毁灭了多少村庄、田产、甚至处死了传闻与异端有染的乡绅贵族,哈德森的内心都在滴血。这要损失多少的税!
他跟那些生养在教会的无知蠢货们不同。他是一个地方小贵族的次子,拼了命才爬到今天的地位。这也是他在多方势力权衡角逐下,被推到弗莱明帝国王都主教位置上的原因之一。
哈德森深知:有人的地方才有生产,有生产的地方才有金钱。绳索套在人的脖子上才能驱使他们劳作,要是绳索把人勒死,那就什么都没了!他要一具不会干活的尸骨有什么作用?
他对商业的默许态度也是这些年来,帝国商业逐渐繁荣的原因之一。在他的影响下,一些教堂允许贩夫走卒夜晚在教堂里借宿,有的还提供可以饮用的清水和粗饼。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该死的私生子,朝他微微低下头颅,微笑道:“好久不见,亲爱的主教大人。”
哈德森满面慈爱和蔼地张开双臂,拥抱他,“一路奔波,辛苦你了,克莱芒。”
看起来多像一对相称的父子啊!老尤金想道。如果主人普通地结婚生子,现在应该有了如赫尔南德斯阁下一般大的孩子了吧?
他们就站在那只被锁链缠绕的箱子旁边。箱子、箱子,那箱子似乎在散发着越来越浓的香气。里面装着乳香还是没药?
老尤金感觉有人在背后吹动呼吸,令他后颈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他仿佛听见风吹过走廊,沙沙翻动那些堆满箱的珍珠粒和宝石。
可是通道内肃穆庄严,沉闷无风。是他太疲惫了吗?
主人与赫尔南德斯在寒暄。主人称赞这可恶的年轻人如此年少有为,对罪恶毫不留情,为女神扫荡大陆上的异端。
尤其是那位堕入黑暗的南方领主齐克思。身为帝国教区的行政长官,居然暗地里与亚特兰公国的异端神派勾结在一起。多亏年轻的裁决长雷厉风行,替女神降下神罚,审判罪恶。
如今,这些齐克思与邪神眷属勾结的罪证,才能如此整齐地摆放在此,奉告女神。
他们说了很久、很久。脚边的锁链箱子香味越来越浓。
老尤金的意识渐渐涣散。他的脊背早已佝偻,只能盯着微微反光的地面。他看着自己的模糊倒影,肩上似乎有一小团蠕动的黑影慢慢爬上来……
“——是以,我才特地星夜兼程,全力赶回王都。”赫尔南德斯骤然拔高的声线将老尤金惊醒。
老尤金下意识去拍自己的肩膀,当然拍了个空。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匍匐涌动的黑影,没有邪恶阴沉的气息。
克莱芒·赫尔南德斯眼神闪烁地盯着哈德森主教,以及主教身后佝偻的老男仆。他扯出一个微笑,恭敬地说:
“正是为了能亲眼得见您主持降临节仪式的盛况呀!”
降临节!
这个词如有雷电之威,将老尤金涣散的神智拍回脑袋。他长舒一口气,不再被那箱子里到底藏了什么的好奇而折磨。
想到降临节,他感到由衷的幸福与安宁。
他可亲的主人,尊敬的主教,将会在降临节担任主祭!今年将是第十年!
那阵吹息的风彻底平息了,那莫名其妙的虚弱也消失了。老尤金全身心沉浸在对主人与女神的崇敬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老尤金服侍心事重重的哈德森主教做完晚祷。一主一仆低声交谈几句,老尤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风帽,从教堂供杂役出入的小门溜了出去。
雨还在下着,像是要大力冲刷整个世上的罪恶污垢。街灯在雨里闪烁着昏黄的光芒。大桥上女神的石像挂着雨珠,宛如垂目流泪。
老尤金竖起衣领,穿上厚重的黑雨披,步履匆匆。他要去给主人养在艾格莫大街上一幢屋子里的情妇送些东西。那女人怀孕了。
他没有看见的是,有什么一团蠕动的黑雾从他的衣摆坠落下来,顺着地上的雨水流淌进下水道深处。
王城下水道最深处的黑暗里,逐渐回荡起幽邃的呼吸声,如同栖息某种古老、隐蔽的邪恶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