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谢蕴,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公主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看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连连, 面露惊惶之色:“请皇上和公主恕罪,奴才实在是拦不住世子啊。”
“你先下去,其他人也一起下去。”皇上一脸头疼之色, 摆了摆手。
内侍如蒙大赦, 与宫人们连忙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御书房复归寂静之后,皇上才转过头看向另一侧:“蕴儿, 擅闯御书房,是对你侄女有何见教啊?”
谢蕴背脊挺如紧绷的弓弦。
听见皇上暗含玄机之语,面上冷峻之色半点未变:“臣欲谏言大公主, 身为公主当颐容颐行, 不可信口中伤。”
皇上头疼之感更甚。
眼前锦衣玉带的男子,让他想起了朝堂上的诤臣。若是他们, 一顶“擅闯御书房”的帽子被扣下来, 早就龟缩起来了。
唯独谢蕴却自恃劳军功臣的身份,让他连发作也不能。
偏偏此人挑的错无可指摘,这一回朝珠着实理亏。
皇上正欲打个圆场。岂料, 大公主丝毫不领情:“谢蕴, 我是公主, 你不过是个世子,怎敢指责我?”
身为皇上长女, 大公主自幼心高气傲, 又对谢蕴心存爱慕, 怎能受得了他字字如刀的指责, 更何况是因为旁的女子。
“难不成你也被唐妩那个狐媚子迷惑了?”
话一出口, 她就心知肚明这不可能。谢蕴连她都不假辞色,又怎会对其他女子动心?
岂料,一句话歪打正着,正中了真相。
谢蕴面色陡然阴沉,漆眸中酝酿着风雨,直直盯向大公主。后者被他看得既心虚又害怕,一刹退后了两步。
“你……”
“朝珠!”皇上喝住了大公主:“一时的气话,说得怎么那样难听?快给人赔个不是。”
“皇父!”大公主满眼不可置信:“您怎么也?”
皇上权当作没听到。
到底是个女儿,自小娇养得蠢了些,如今愈发不知所谓了。让谢蕴这个刺头杀杀她的锐气也好。
至于谢蕴……擅闯御书房、在他这个皇上面前这么大脾气。到底他淮安王世子是个诤臣君子,还是根本没把皇室放在眼里?
大公主见状,只好不甘地福身:“方才是本公主一时气怒、口不择言,给世子赔不是了。”
“公主最该道歉的人,非是谢某。”
让她给一个低贱的女子道歉,怎么可能?大公主再也受不住,低头恨恨跑出了御书房。
一出门,就看见门外的立着的绝色女子。
一想到丢脸的时刻,全被死对头听了去,她就血液翻涌,又恼又气。今日实在诸事不顺,人人都和她作对!
岂料,皇贵妃并未如往常般目空一切,而是定定望了过来:“你方才说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大公主咬牙切齿:“凭你也有资格羞辱我!”
说完,离开的脚步愈快了,徒留一个盖不住怒火的背影。
大宫女银朱轻声道:“主子,大公主已经不用劝了,那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皇贵妃却道:“再等等。”
御书房中,皇上揉了揉眉心,不自觉松了口气。打发走胡搅蛮缠的女儿,当真比上一次大朝还累人。
朝珠自孀居后,性子愈发牛心古怪了。
只见了一眼的男子,说什么都要嫁,哪里有一点公主的气派与矜持?还让旁人围观了整场的笑话。
为了名声,偏偏不能拿惹祸的探花郎怎么样。
皇上抬头,入目是谢蕴光风霁月的模样,眼底一暗:糟心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你从西北劳军回来,感觉如何啊?身子可还受得住。”
“回禀陛下,臣身体尚可。”
“哦?那当真是万幸,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朕可不知道该如何跟姑父姑母交代了。”
皇上虽说着庆幸之语,神色却有几分遗憾,好似期望他出事似的。
不过,想也不可能。
西北军都是谢家的,又怎会让他出事。
他话锋一转:“那西北军呢?可有什么不妥?”
“禀陛下,臣观西北军有四处不妥。”谢蕴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哦?”皇上神色一动:“你先说说看。”
他接过奏折,翻开了第一页,神色就僵在了皱纹横生的脸上。
与此同时,谢蕴清冷如玉的声音响起。
“一为军械不备、年久失修。二为饷银克扣,军需不足。三为邸报不通,军训阻滞。四为城墙老旧,难抵外敌。”
“臣之所见,句句属实。皇上若不信。可召同去者细问。”
谢蕴越说,皇上脸色越难堪。
这和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有什么区别?
一阵沉默之后,皇上勉强支起笑意:“蕴儿啊,你去西北劳军一趟,怎么回来就问来户部要起了银子?”
谢蕴直直看向皇上:“自顺平七年父王归京,西北军历经数年边祸,已是强弩之末。如此积重难返,几年之后再难敌外侮。”
“……”
如今看来,派他去离间,不是步好棋。
竟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收拢西北军人心,想再度拥兵自重?
皇上烦躁地一甩袖子:“国库连年空虚,待后日的朝会上再与众卿商议罢。”
许多事,是商议着商议着就不了了之的。
“至于爱卿是西北劳军的功臣,这些日子就在家,好生静养一番。”
谢蕴闻言面色不变:“臣,告退。”
直言上谏、涤荡不平,乃是为臣之本分。纵使君主如何猜测揣度他,亦当凛然不惧,如此方能无愧如心。
这是谢蕴的君子之道。
出门之后,谢蕴见皇贵妃仍站在原地,不免有些讶异。
两人互相颔首致意。
叶穹和春袖皆十分挂念曾经的主母,也曾问过他皇贵妃的境况。但他二人素无交集,只有在宫宴之时短暂照面,自然无从回答起。
今日偶然一晤,或可让那兄妹二人安心。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身边却传来一句低语:“谢世子为国为民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说完,皇贵妃就面色如常,走进了御书房中。
谢蕴停下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见石榴色宫裙长长迤地,鬓间金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他突然发现,皇贵妃和叶穹、春袖长得并不相像。
-
洛书站在宫门口,远远见到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惊喜地喊道:“爷,我在这。”
数息之后,谢蕴走到他身前:“你怎会在此地?”
“小的方才回到府上,听长公主的丫鬟说您进宫谒见皇上了,就到宫门口来等您。”
洛书猛吸了一口空气:“唉,还是咱们京城的水土养人。一回来我就觉得不一样,身子都爽快了。”
“爷,方才我看了,身后没人跟着。”
“咱们接下来去哪?去拜见陈太师?”
按照他们在西北商定的计划,首先要查实皇上当年的所为。而叶家人大多不在人世,被牵连的陈太师至关重要。
洛书原以为主子会当即答应,岂料半晌未闻回答。
“爷?”他奇怪地唤了一声
“……对,去陈府罢。”
陈太师和淮安王,是高宗给今上钦点的辅政大臣。两人一文一武,都为太/祖打天下出过力,本有几分同僚情意。
成了辅政大臣后,为了避开今上的猜忌,渐渐不来往了。
“爷,所以咱们用什么名义拜见陈太师?”洛书面露苦恼之色:“听说他一向不太见人的,咱们贸然上门,会不会被赶出来啊?”
“对了!”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
“爷,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举荐过的那个陈甫,我今日听说他是陈太师的族人!有了这层关系,太师应该肯见我们罢?”
谢蕴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良久他才问:“你知晓那个人,是陈甫?”
“是啊。”洛书毫无所觉地回答:“只是那个时候,小的也不知他是陈太师府族人,还想问您他是什么来头呢。”
“他是探花,他的岳父也是探花,难不成陈家祖坟的风水好,专出探花郎?”
“洛书。”谢蕴喊住小厮的名字,声音隐含一丝颤抖:“莫再说了。”
“哦……”洛书愣愣点头,忽地关切道:“世子,您面色怎的这般难看,要不今日我们先不拜访了,回府上休息休息。”
“不,不必。”
谢蕴心知肚明,他是因为什么才脸色难堪:“我没事。”
洛书仍不放心,坚持道:“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休息一会儿再去陈府拜访?反正天色还早。”
谢蕴见他一脸坚持,只好同意了。
大约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主仆二人在长街上逡巡片刻,离得最近的歇脚之处,竟是个茶铺。
……唐姑娘上次做东的茶铺。
洛书并不知情:“世子,要不咱们在这儿坐坐?”
岂料,茶铺的主人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您又来光临小铺了,要喝些什么?”
“和上次一样便可。”
“好嘞。”
“爷,您什么时候瞒着我偷偷来这儿喝茶了?”洛书小声嘟囔道。
“有人做东请客罢了。”
“啊?”洛书张大了嘴巴。
敏锐地听出主子话中的一丝得意,心底暗暗腹诽着:来这么简陋的地方请喝茶,可真是有够怠慢的。
世子爷又为何会得意呢?
洛书摸了摸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世子近来怪怪的。
忽地,耳畔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似夏日甜丝丝的青梨:“劳烦老板娘,给我来一壶清凉败火的饮子。”
“哟,唐姑娘又来了。”老板娘笑吟吟招呼她。
洛书只见,一向沉稳有度的世子爷猛地抬头,循声向那女子望去。
眼底翻涌的神色,是他看不动的。
亦是在此地,唐姑娘曾亲口祝他:“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而今他平安归来,相隔不过一月有余,已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她却依然如旧,皓质呈露的面庞上,是纯然而明媚的笑容。秋水似的双眸亮晶晶的,闪烁着不知自己为何被爱的无辜。
清澈的目光游弋而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世子,好久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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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茶铺遇见谢蕴,阿妩是万万没想到的。
转念一想,这不就说明了谢蕴接受了她的推荐,不计简陋,也爱上了这间茶铺饮子的味道么?
思及于此,阿妩顿时开心起来,笑着打招呼:“世子,好久不见。”
既然见面寒暄了,再隔着桌子说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想了想,茶壶拎到了谢蕴的桌上,。
“世子应当不介意我叨扰?”
“……不介意。”谢蕴对上她海棠似的脸,一瞬移开了目光。
阿妩并未察觉谢蕴的异样,或者说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相比于他人,譬如范玉瑶之类,世子对她已经足够客气了。
“还未恭喜世子自西北平安归来。”
阿妩拱了拱手,忽地察觉了一丝不对——这是扮男装时才用的手势!
她连忙收回了手,用余光偷偷觑着谢蕴,见他偏头望着茶铺被吹拂的招幡,才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如今的阿妩,对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举止万分敏感,生怕有心人一多联想,戳破她女扮男装的荒唐行为。
岂不知,有人暗中将她的举止收入了眼底。
洛书一眼就认出,这是世子爷在清荣书斋偶遇的女子。那时候,他只是随意一想,世子莫不是她有意?
如今看到世子的异样,他就更确定了。
不仅如此,女子也暗中偷窥着世子,这二人该不会是两情相悦吧?
几息之后,谢蕴也回答道:“谢某也祝陈夫人,觅得良缘。”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艰难,一字一顿。
洛书正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长公主,转而听见自家主子的话,一口凉茶险些喷了出去——
他没听错罢?
夫人是什么称呼?
阿妩也被这个称呼震了一下,一道火花从天灵盖地炸开,让她全身发麻,以至于忽视了谢蕴的语气的异样。
“世子像从前那样,唤我唐姑娘就好。”
她大约还是没习惯妻子的身份,即使丈夫就是自己。
话音未落,却见谢蕴怫然变了面色。和往常惯常的冷峻不同,任谁也能看出他此刻的不豫来。
阿妩突然有些慌了神。
她说了什么令世子不喜的话吗?
“走罢洛书。今日暂时不去了,先回王府。”谢蕴起身,玉佩在柳木桌上一磕,发出并不清脆的碰撞之声。
“是。”洛书连忙跟着起身,掏出铜板欲付账。
“唐姑娘,改日再会。”
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谢蕴踏出茶棚的一瞬间,天色陡然转阴,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点尘土。
数个呼吸之间,凌落的雨滴变作了倾盆大雨。
“世子,等等。”
洛书拉住了谢蕴的袖摆:“这雨好大,要不咱们在这儿先躲躲雨罢。”
“哎哟!”
茶铺的老板娘正忙着手上的活计,闻言乍然抬头:“好端端的,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了?”
“不行,我孙子还在家里呢,我得去看着。”
说着就摘下了围裙,临走之前看向了阿妩和谢蕴:“公子和姑娘,你们是一起的罢?能不能在我这儿躲躲雨,顺便帮我看下摊子?”
女子甜润的声音响起,予人以安心之感。
“没事儿老板娘,您快去看孙子罢。路上记得小心些,地湿,小心滑倒了?”
谢蕴轻叹一声,亦收回了脚步。
洛书见状也道:“爷,我也先回府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去喊一辆马车来接您。”
转眼之间,偌大的茶铺只余下二人。
倾盆大雨的哗哗声中,古怪的气氛蔓延。
过了半晌,阿妩饮尽一杯茶,抬头问道:“我方才那句话,是哪里得罪了世子么?”
谢蕴沉默了半晌:“不曾。”
“哦。”阿妩闷闷地低头:“那我如今尚且是云英未嫁之身,哪里当不得世子一句唐姑娘了?”
“什么?”
“陈……陈表哥他回乡省亲去了,留我在宫中照顾外公。”
状元夸街之后,进士们会放三个月的省亲长假。阿妩不欲在这个时候与人应酬,露出破绽来,干脆假称陈甫回乡。
这段时日,她一直是女儿身。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谢蕴深深看着她:“可姑娘到底已有所归属,你我二人应当保持距离,再不能如往常般过从甚密。”
旋即,他难堪别过脸去:“而况夫人的丈夫,亦是世间极好的男子……”
阿妩忽地站起来,震惊又委屈。
“所以我见了世子,不该打招呼么?”
大约世子对她的意义与旁人不同,所以隐含指责的话就格外刺耳,重重敲击在阿妩的心头,让她克制不住说出冲动之语。
“难道,世子怀疑我是那种不贞的女子?”
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冲动了,奈何已是覆水难收。
每次遇到谢蕴,她都会犯一些傻乎乎的错,没想到这一次连生气发火也难以幸免。
阿妩掩饰般举起了茶杯,以袖子挡住谢蕴如玉的面庞。
她不敢看谢蕴的神情。
世子或许没有那层意思。他是守礼的君子,言行规矩皆刻在骨子里,自然把男女大防看得格外重要。
如今,却被自己扣上了一顶帽子。
人冲动时,连喝茶水都塞牙。阿妩只喝了一口就呛住了,剧烈的咳嗽使他涨红了脸,逼出了眼角的泪花。
她站了起来,只想远离这个让人难堪的地方。
茶棚外的雨下得极大,阿妩犹豫了一下就踏了出去。几个呼吸之间,她的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唐姑娘——”
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纤细的皓腕,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阿妩转身回头,雨水挂在微颤的鸦睫之上,形成一片朦朦的雨幕。她看不真切,只见华贵的锦衣沾了水,潋滟着一片片闪光。
“冒犯了唐姑娘,一切皆是谢某之过。”
谢蕴凝眸望着她,眸中如一片被揉碎的月色,又似簌簌细雪。
他怎会觉得唐姑娘是不贞的女子呢?
……他情愿她是不贞的女子,也好过日日相见,如饮鸩止渴,烧心灼肺。
阿妩拧眉看着他,一时不曾言语。
茫茫的雨幕中,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地驶来,洛书坐在车辕上喊道:“世子,快上车来躲雨——”
“唐姑娘。”谢蕴一顿:“要不要随我回王府,先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