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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黑铁时代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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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的动作很快, 备战和开战几乎同时进行。

不知刘彻出于什么考量,这一回,博望侯张骞也在军队之中。

长安城中有传言, 说是陛下忌惮长平侯卫青的军功和威望,因此派遣博望侯张骞持汉帝使节, 以为制约。

毕竟卫青此时拜大司马大将军,又是食邑万户的君侯,倘若再立下不得了的功绩, 则可以说是封无可封了。

系统最近发掘出了一个新的爱好, 借助林久的视线, 围观长安城内的八卦和流言。

他觉得很疑惑, 也很不解, “这种制衡感觉确实是刘彻能干出来的事, 但又觉得有点奇怪,他现在就已经开始猜忌卫青了吗?”

林久跟着系统一起看了一眼, 轻描淡写地说,“一派胡言。”

长安城的角落里,董仲舒此时也正在对东方朔说, “一派胡言。”

东方朔殷勤地给董仲舒倒酒,董仲舒抬眼看他, 一边伸手遮住酒杯口,阻止他倒酒的动作,一边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事情是这样的, 因为张骞此次持节随军一起出征, 长安城中风传卫青已经被天子猜忌, 便有人问到了东方朔身上。

毕竟此时东方朔在外的形象, 也算得上是天子宠臣,深受信任那种。

但在经历过主父偃的洗礼之后,东方朔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在揣摩陛下的心思上,跟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按理说主父偃如今才是刘彻面前的红人,这种事情问他一定能得到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主父偃对东方朔很和善,但东方朔莫名有点不敢主动去问主父偃这种事。

毕竟主父偃机关算尽,命都赌上,才得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其中还有许多凶险。

而东方朔人在家里睡了一觉,天大的机缘直接就掉到了他头上。

对比起来实在有点残酷。

就是那种,主父偃这个人,原来他知道他自己很倒霉,他心里也一直对此感到痛苦啊。

那我这个幸运儿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不必要的刺激了。

这样子的心态。

于是东方朔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位好友。

董仲舒!

反正董仲舒应该已经习惯了他的愚蠢和幸运,那就可以随便问了。

董仲舒眉眼冷凝,低头看着酒杯,“你难道不明白,那些人并不值得你去理会。”

东方朔轻咳两声,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我自己也很好奇。”

董仲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以手扶额,久久没有出声。

东方朔赶紧殷勤地再倒一杯酒。

董仲舒慢慢说,“我们的陛下,你可以说他刻薄寡恩,但不能说他缺乏远见和胸襟气魄。”

东方朔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董仲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妇人之见!你知道这次出征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吗,这种紧要关头,陛下怎么可能用制衡和约束这样的小道,给大将军添堵!陛下难道是那种会拿江山社稷,王朝命脉开玩笑的人吗!”

东方朔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董仲舒慢慢摩挲着杯口,忽而露出一个冷笑,“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人真是可怜,半生汲汲营营,归来仍是庸人。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愚蠢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东方朔茫然地看着他。

董仲舒自顾自地说下去,“制衡,约束。不觉得可笑吗。大将军一世人杰,有当年高祖座下淮阴侯的遗风,区区博望侯,就能动摇他的威望吗。你见过用绵羊去制衡猛兽的事情吗。”

东方朔听在耳中,总觉得话中有话,可苦思冥想之后,又终于没有所得。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既然绵羊无法制衡猛兽,那如果同样是猛兽,是不是就可以用来制衡猛兽。

但此时他只是忍不住问道,“我曾经听说,兵贵神速,尤其是这样重大的战役,应当更看重军队出征的速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博望侯前去呢?”

董仲舒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博望侯持节而去,不是因为陛下要更快地结束这场战役。”

东方朔又找回了那种自己和一条狗没有区别的奇妙感觉。

明明董仲舒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为什么就感觉无从理解呢。

董仲舒摇了摇头,忽然说,“博望侯……其实也算一世人杰。将他比作绵羊,或许还是有些不妥当了。”

东方朔感到茫然。

此时此刻,还有人比他更茫然。

漠北,匈奴王庭。

接到汉军出征的消息之后,整个漠北都沸腾了。

伊稚斜打发走又一个王爷派遣过来打探消息的使者,感到茫然。

不是,说好的汉匈友好呢,怎么这么快就又燃起战火了?

大汉的皇帝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蛮夷单方面撕毁约定,怎么堂堂□□上国也干这种事的!

伊稚斜自认不是庸人,心里常暗自将自己比作冒顿单于。

冒顿单于是匈奴的第二代单于,也是著名的“鸣镝响箭”的主人。

当年匈奴不过是在草原上流浪的一支小部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冒顿制作出鸣镝响箭,是一种射出时会发出尖利鸣叫声的特殊箭矢,并立下严苛的规矩,他的鸣镝响箭射向何处,匈奴武士的箭矢就要一起射向那个方向。

起初冒顿将鸣镝射向自己的一匹千里马,犹豫的人一律被射杀。

而后冒顿又将鸣镝射向自己的妻子,再一次斩杀了一批没有胆量跟随自己的人。

第三次冒顿将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父亲,匈奴第一位单于,头曼单于。

这一次所有人都跟随他一起射箭,头曼单于倒毙在箭雨中。

冒顿弑父而上位,终至一统周边数个部落,建立起偌大的匈奴帝国。

伊稚斜幼时就听说冒顿单于的事迹,自认为有着不输给冒顿单于的雄心和狠心。

他有宏图大志,惜哉生不逢时。

遥想当年,冒顿单于以四十万精骑围刘邦于白登山上,驱大汉高皇帝如驱牛马,彼时匈奴何等的威风,使四野闻声而丧胆。

而到了伊稚斜这一代,强弱倒置,竟然被汉军撵得像牛马一样仓皇逃窜,偌大的漠南整个被丢掉,就连祭祀天地的圣山狼居胥都沦丧在了汉军的铁蹄之下。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每当听到这样的悲歌,伊稚斜都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应当是这样的。

但伊稚斜也没有办法,理智告诉他,他此生最英明的决断就是放了那个名叫张骞的汉帝使者,与汉朝的皇帝约定了互不侵犯,永以为好。

然后汉帝就单方面撕毁了这份承诺。

伊稚斜沉重叹息。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纠结的。

所谓灭族之战,不死不休,势必要流干最后一滴血。

然而偏偏有人在他面前摆上了一条退路。

张骞。

这个曾经被他放走的汉人,竟然又来到了他面前,持着一根崭新的,汉帝的符节。

伊稚斜简直搞不懂这个汉人的脑回路,真以为匈奴人不敢杀人吗,侥幸逃得一命之后,竟然还敢再涉足虎穴。

不过伊稚斜也得承认自己确实不敢杀他。

他坐下来,陷入沉思,缓慢地梳理近日繁乱的思绪。

张骞此人,乃是孤身前来,带了一车的东西。

他见了伊稚斜,就把那些东西一一拿出来给伊稚斜看。

“此物名为红薯。”

“此物名为水泥。”

“此物名为天书纸。”

红薯可以亩产千斤,永绝饥馑。

水泥可以一夜起楼台,伊稚斜的骑兵在卫青阵前见识过这东西的厉害,却没想过这东西还能用来建造遮风挡雨的房屋。

还有天书纸,看起来是最不起眼的一样东西,但在伊稚斜看来,却是最可怕的东西。

因为他心动了。

和寻常匈奴人不一样,伊稚斜懂得汉人的文字,他虽然有野心,但并不是妄自尊大的人,汉人的东西,他学得很认真。

因为真是羡慕啊,伊稚斜心里最大的秘密就是,他表面上说常自比冒顿单于,但心里却觉得冒顿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真正自比的人是刘邦!

曾经被围在白登山上的那个汉□□高皇帝刘邦!

他懂得汉人的文字,读过汉人的书,知道刘邦起于微末,终而得国的事迹。

诚然冒顿单于建立起匈奴的帝国,然而这草原戈壁有什么值得眷恋的,汉人那里的千里沃土,膏腴之地,才是伊稚斜心心念念真正想要得到的。

从前他觉得只有杀尽全部的汉人,方才能够入主中原,因为易位而处,倘若他是汉人的皇帝,也不甘心拱手让出那样丰饶的土地。

但是现在又不一样了,汉人有了红薯有了水泥有了天书纸,他们养得起更多的人,能够建起更多的房屋,让更多的小孩子识字,甚至做官。

那个名叫张骞的汉人说,奉天子诏,前来招降伊稚斜……汉人的皇帝说,愿意接受匈奴的投降,希望匈奴能够归附大汉,读诗书,服王化。

伊稚斜有个梦想,希望有一天匈奴的小孩子们也能吃到红薯,住上水泥的房子,读天书纸的文字。

见识过汉军的彪悍之后他原本以为这梦想再也没有能够实现的一天。

然而见过张骞之后,这个梦想又有了另外一个实现的途径。

所以,要不要降?

伊稚斜内心激烈斗争。

他也懂得在匈奴为单于,在汉为臣下的道理,然而。

羊皮帐篷被掀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

来人是那个名叫张骞的汉人,他来问伊稚斜想好没有。

伊稚斜勃然大怒,眼中凶光毕现,“阁下这是在逼迫我吗?难道不怕我砍断你的头颅吗?”

张骞站得笔直,以傲慢的眼神看了伊稚斜一眼,“单于敢于在我面前发怒,而不顾惜匈奴将要全族覆灭的灾祸。何况我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伊稚斜拳头攥得紧紧的,对张骞怒目而视。

张骞仰着头,根本不看他的面孔,傲慢道,“陛下给我的时间并不多,如今来见单于的人是我,倘若单于还要犹豫不决,很快我们的大将军就要亲自前来拜会单于了。”

说完他就像来时那样,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太嚣张了,太狂妄了,太目中无人,不给面子了!

伊稚斜咬牙切齿半天,沉重地又坐了回去。

他很想把张骞大卸八块,但他不能。

因为既然张骞能以红薯和水泥招降匈奴,那大汉的军队,也能以红薯和水泥屠戮匈奴。

伊稚斜也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他清楚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的威力。

这是比长刀、战马、盔甲,更恐怖千倍百倍的武器。

诚然张骞在威胁他,然而,伊稚斜得承认他真的被威胁到了。

张骞口中的大将军,倘若换作两年前,伊稚斜很确定是卫青。

但现在却不敢确定了,可能是卫青,也可能是霍去病。

张骞前来劝降的那一天开始,这两个人的战绩已经在源源不断地传到伊稚斜的耳朵里。

所以就算杀了张骞,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之后前来拜访的就真的是汉人的大将军了,无论来的是哪一个,伊稚斜都没有能应付过去的自信。

这里的应付不是指开战,而是逃跑。他没有能够在这两个人面前逃跑成功的自信。

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

这一天,伊稚斜以单于的名义向匈奴各部落的首领发出了召见的讯号。

大部分还幸存的匈奴王都聚集到了伊稚斜的帐篷里,即便现在是战争时刻,生死关头。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危急存亡时刻,匈奴人更急需听到领袖的声音。

不少人好奇这种时候伊稚斜召见他们干什么,有聪明人猜到单于可能是要准备迁徙了。

他们的汉人邻居忽然变得勇武无比,这块匈奴人生长繁衍的草原戈壁眼看是要待不下去了。

伊稚斜在帐篷里设宴款待这些匈奴王,起初他闭口不言关于战争的事情,只劝人吃肉和喝酒,直到宴酣之际,伊稚斜忽然拔刀砍断了酒杯。

所有人精神一振,纷纷以期待的视线看向伊稚斜。

身负众望的匈奴单于伊稚斜站起身,环视四周,语气沉重地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咱们降了吧!”

与宴所有人,登时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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