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愚蠢，人鱼
盖比的脸色发白, 不是因为害怕，而且因为席卷全身的愤怒。
他气得发抖，大喊光明女神的圣名。
“神啊, 这是谁干的！他和我们有什么仇？该死的, 他竟然敢，竟然——别让我找到他, 狗屎，我发誓我会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塞进马桶里！”
残存的少量血液汩汩流着, 浸湿泥土和马儿们的长鬃毛, 几只胆大的老鼠又跑了回来, 试图啃咬尸体, 分一杯鲜肉羹。
盖比看到这一幕更加生气，他伸腿狠狠踢过去, 暴躁的把它们全部赶走。
他动作很快, 老鼠们被踢得吱吱痛叫，挤成一团逃进阴影里。
但它们仍不散去, 只是静静等待着下个机会。就像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对待死肉那样执着，只要马棚里的人离开，它们会再度蜂拥而至, 这年头弄到吃的可不容易。
盖比很清楚这一点, 他看着黑暗里那些窥视的、带着疯狂的红色眼睛，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
防风灯随着他的动作在手里摇晃, 给马棚打上朦朦胧胧的火光。光点映在那些死不瞑目的黑色眼睛上，凄惨而恐怖。
“我的马铃薯……”
盖比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匹马，伤心地念道。
他给它取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可现在它再也听不到主人这么呼唤它了。
士兵理应把生离死别看得相对冷淡, 在把自己的生命都拿去冒险的前提下, 马对于他们而言是代步的工具，也只能是代步的工具。
它们和刀剑没有区别，只有价钱的昂贵与否，品质的优劣与否。
成年人组成的队伍，明白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同情心容易让人变得软弱，更容易让人活得不长久。
——但这不代表盖比不喜欢自己的坐骑，对它没有半点感情。相处久了，即使当成宠物也感觉不同，何况它被如此杀害，凶手极有可能是在挑衅和示威。
“为什么它们的血不见了？”盖比喃喃道，“卡修大人，这是一种诅咒吗？”
卡修摇摇头。
“见鬼，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的钱不够买那么多新马了。而且，这镇子还没有洛拉城旁边最小的村大呢，我敢打赌这里压根没有马市！难道我们要向镇民们去买驴子？”
“怎么回事，盖比？是你在说话吗？到底发生什么了！”
艾德在楼上扯着嗓子问话，碍于视线阻挡，他什么都看不到，唯一听到的也只有片刻前茜拉的嘶鸣声和盖比的怒骂。
“你先回去。”卡修对盖比说，“向艾德队长汇报情况，叫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行动时三人一组，在店里找找那位老人家，看他知不知道什么。”
“是！”盖比把马灯放下，头也不回地跑进旅店。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卡修握紧剑鞘，微微侧头，调整了身体站位。
“出来吧。”
马棚后面有一大堆杂物，由年久失修的磨盘、腐烂的绳索和装满谷壳的大口袋组成。也许是放的时间足够久，几株杂草颤巍巍地长了出来，在顶端随风飘摇。
没人应声。
“给你最后三秒。”卡修将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脚的靴尖微微碾开地上湿润的土壤。这是一个经典的进攻姿势，含义显而易见。
“别，别动手。”
好听到仿佛在歌唱的声音响起，漆黑的夜色里，一抹火红逐渐展露，近卫骑士优秀的视力让他看出那是生物的毛发。
随着那影子逐渐走出来，马灯的光让他终于得以看清了全貌——人鱼诺维。
诺维没穿衣服，用于遮蔽他的身体的，是他浓厚的长发。因此，那些什么胳膊腿儿啊的，都白晃晃露在外边，关键部位倒是都挡住了，但看着还是叫人害羞。
等等，腿。
卡修看着他踩在地上的，属于类人物种特有的脚趾，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你的尾巴呢？”
“我找海女巫换掉了！”诺维很高兴卡修愿意关注他的变化，“这都是为了你，为了和你在一起。”
“为了我？”卡修皱起眉毛，“这玩笑并不好笑。请先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啊。”诺维迫不及待地说，他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轻盈，仿佛踩着棉花与空气。
【蠢货！】系统108看不下去了，【你看不到倒在地上的那些马匹吗？他在怀疑你！】
“你在怀疑我吗？”诺维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盯着卡修，“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我才刚到这里，把尾巴变成腿花了我一些时间……等我赶来时，它们已经死了！”
“你在消失之前曾说过对我们不利的话。”
卡修并没有松开剑柄。
“对不起。”诺维诚恳地说，“我太心急了。我为我的话向你们道歉。我想请你们原谅我。我准备了一些礼物在镇边的河里——我就是从那里上来的，如果你们愿意收下……”
卡修轻轻歪了歪头：“我们原谅你，你就不会再阻拦我们吗？”
诺维摇摇头：“我不想辜负希恩娜，我也不想伤害你们。你们救了她，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这两件事是冲突的。”卡修明白了，“而你想要我们让步。”
“可以吗？”诺维的眼睛亮晶晶的，“你看，你们的王子也不是真的爱希恩娜，他只是为了联姻，你们的国王也只是想结盟。那你和我，咳，我可是代表海洋，从此以后，你们的商船绝不会遇到海上风暴和海怪！这些利益足够你们让步吗？”
卡修呆住了。
过了半晌，他缓缓开口道：“这不是我能左右和决定的事，我只是个骑士，而你也并不是海之都的国王……”
“我是凭个人实力担保的！”诺维说，“连我父亲都赢不了我，我不需要用国家做保证！我现在就可以打到海妖的老巢去，逼它们记住弗尔拉达的商船标志！”
不得不说，直球总让人猝不及防，这番话信息含量太多，彻底打乱了卡修的大脑，他在思索一阵后才得出结论。
还是那句话。
“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他说，“海洋与陆地的利益如何比较，海瑟尼克尔的反应如何，弗尔拉达究竟需要什么，都需要国王陛下判断。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
“我追求你也需要你们的皇帝陛下同意吗？是不是他同意了，你就会接受我？”
诺维忐忑地问出了核心问题。
一方面，他有点希望卡修说是，那样他成功的几率会大大增加，他对海洋可以带来的东西很有自信，对他自己本身的信心却没有多少。
生命都有走捷径的意识，就连细菌都有生长的智慧，更别提魔法生物了。作为一条人鱼，诺维的三观和人类不同，也并不健全，他有点信奉强者为尊，如果可以轻易得到恋人，他是会犹豫的。
事实上，我们可以夸张地假定，就算是人类，其中拥有健全三观的也本就少如十八少女头上的白发——如果她不是少白头的话。
有时候，部分正常人甚至会怀疑起自己是否正常来，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离谱的现象发生呢？
而什么是正常，又该怎么定义？
扯远了，总之，在诺维的心里，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卡修否定。
虽然见面的时间很短，但他已经在心里把卡修捧上了等同于太阳的神圣地位，他觉得卡修不是那么肤浅随便的人。而且，如果得到国王的认可就可以拥有卡修，那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再者，他心里的爱情还是纯粹的，虽然系统108用了各种话来向他阐释，爱只不过是刚好而已，有时甚至是凑合，但他还是更想抛开外物，完全迎来心灵的共鸣。
“不。”
卡修说出了答案。
“国王无权干涉我有什么样的伴侣。”
“那好吧。”诺维又高兴又失落，“那我还有什么筹码能拿出来请你们让步呢？”
“没有。”卡修说，“弗尔拉达与海瑟尼克尔的王室婚约已经人人皆知，相信也在大陆上传遍，我们必须去王都。”
“那你们可以隐瞒希恩娜还活着的消息吗？”
“国王作为父亲，应该知道女儿的消息。”
“可他根本没尽到父亲的义务啊！”
“公主享受到作为公主的待遇了吗？”
“她没有，她一直是被忽略的！”诺维激动道，“他们只有在需要有人去结婚的时候，才想起了她！”
“她缺少吃穿吗？有在钱财上被亏待过吗？”
“那，那倒是没有……”诺维不安地拢拢长发，“可这就能抵得过她的牺牲吗？我觉得，我觉得这并不能相提并论，自由和物质哪个更重要，要看当事鱼的意志。”
“你说得对。”卡修说，“所以我没办法真的彻底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上去思考，我能做的只有履行职责。这是我的选择。”
“你非要去？”
“我一定会去。”卡修平静地说，“你要和我在这里决战吗？”
说着，他抽出了长剑，夜色中，剑身闪着银光，月光流水一样滑到尖端。
近卫骑士挽了个剑花，摆出起手式。
“不！我不想和你战斗！”诺维崩溃道，“我说过了！我喜欢你！喜欢，你知道吧？你没听过这个词吗？我的上古语发音不对劲吗？我讨厌战斗，不，我其实挺喜欢战斗的，但我讨厌和我喜欢的人战斗！”
【嗤。】108在人鱼脑子里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伴随着书页的响动，它用咏叹调说，【愚蠢，人鱼，太愚蠢了。】
诺维顾不上反驳系统，他紧盯着卡修，等待他的反应。
“不可能。”卡修说。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没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卡修淡淡道，“何况你动机不纯。”
“那个药剂师好像也喜欢你，你相信他就不相信我吗？”
提起这个，卡修严肃起来。
“维拉米德叫我老师。我们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帮助与被帮助而建立起来的，这合情合理。”
“但我就是喜欢你呀！”
“我不相信。”卡修说，“没人会喜欢我。”
他顿了顿：“人鱼也一样。”
【哦——】系统108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有趣，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性格。】
“你不通过武力是没办法阻止我们的。”卡修看出诺维是真的不想战斗，于是试图为这段谈话画上句话，他解开斗篷递给诺维，“请离开吧。”
诺维接过斗篷，先是当着卡修的面埋头进去猛吸了一口，然后才坦然穿上：“你要去哪里？”
“找到凶手，再想办法找到新的坐骑。”卡修茫然地打量着他，“你为什么要闻那件衣服？”
“我喜欢你的味道。”诺维说，“不可以闻吗？如果你说不可以，我下次不会这么做了。”
“好像没关系。”卡修觉得有点不对劲，但问题不大，应该无所谓。
“那就好。”
系统108坐不住了，它突然觉得，这俩人——或者一人一鱼，某种程度还真的挺般配。
“我可以帮你吗？”诺维打定主意黏住卡修，慢慢磨他的意见，“我帮你找凶手，我很厉害的，我的水系魔法很好，我能和鱼说话，我还在海瑟尼克尔周边住着，对这里有一定了解。”
“……谢谢。”
卡修没有拒绝，他分得清怎么做最合理。
“太好啦。”
诺维高兴地跳起来，他冲进马棚，亲亲热热地站到卡修身边，完全不顾光着的脚会不会被什么东西划破：“我们有什么线索吗？”
卡修摇摇头，解除威胁后，他把茜拉唤到身边，开始为它包扎蹄子。
茜拉温顺地抬起前蹄，让主人给它治疗，它摇晃着脑袋，显然感到很痛。
“哦，这个好姑娘，它一定是发现了敌人，然后做出了反击。”
“茜拉……”卡修摸摸茜拉的头，“它有独角兽的血脉，这是它幸存的原因。”
“它能说话吗？告诉我们是谁伤害了它的同伴？”
“它不会说话。”
“太可惜了。”诺维遗憾道，“还有别的，啊，对了，这些马儿的血都不见了，说不准是吸血鬼们干的！”
“吸血鬼会喝马血？”
“他们饿起来连鸡血也喝！”诺维愤恨地说，声音里满是厌恶，“我有次还见到有吸血鬼趴在搁浅的海豚身上喝血，那条海豚可怜极了，不断挣扎，可是却没有什么用。吸血鬼是最恶心的黑暗生物。要不是我在海里够不着，我一定要用尾巴把他拍成肉饼。”
“除了他们还有可能吗？”卡修问，“我们没有招惹过吸血鬼。”
“不清楚，我只能这么猜。”
卡修拍拍茜拉：“去旅店里面，让艾德他们保护你。”
茜拉低头紧贴一下卡修的侧脸，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旅店。
看着它进去以后，卡修提起马灯，绕着棚子转了一圈，发现了许多新鲜的脚印。
那些趾头分明的，属于诺维。背后刚踩出来的，属于他自己。
剩下的，就是凶手的脚印了。凶手看起来只有一位，穿着大码的靴子，体重不轻，走路却很快，而且根据马匹的情况来看，他下手又快又狠，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
说不定是屠户，又或者是刺客，给卡修的感觉，有点微妙的像是弗雷特。
——幸好弗雷特不在这里，否则即使是一点点像，他也非得和卡修吵一架，大骂他一定是眼神不好使。
“我可以夜视！”诺维主动请缨，展示起自己的猫瞳，“在海沟深处，常常没有光明，我们有可以夜视的眼睛，这样才不会撞上稀奇古怪的巨大深海水母，你要追踪这个脚印吗？”
“是的，请。”
诺维立刻跑到前头带路，他用手一指，地上属于凶手的脚印微微一震，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的手飞快逃窜出来，漂浮在空中。
湿润的泥土给了他良好的施法条件。
接连不断的水珠们挨个冒出来，在月色下构成一条透明的光带，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脚下是泥泞的黑土，眼前是梦幻的魔法，切切实实体现了海瑟尼克尔的阴森魅力。
见识到这奇特的一幕，连老鼠头骨尚未啃咬完毕的黑猫都愣住了，呆呆地抬起爪子去扑抓离自己最近的水滴。
“我们跟着这些水元素走吧。”诺维说，“它们能带领我们一段距离，直到水汽消失才会隐没。”
卡修点点头。
圆圆的月亮照在小镇上，镇中高矮不一的房屋浮现出深黑色的轮廓，群星暗淡，树木像尖刺一样直指苍穹，寂静笼罩着一切，云彩破碎，成群结队的蝙蝠在它们周边飞过。
卡修和诺维踩着屋顶的瓦片前进。
近卫骑士不由看向了诺维的双腿，斗篷不能当做真正的衣服穿，自然也没有裤子的功效，人鱼洁白纤细的新生小腿——有时也有大腿，时不时暴露出来，白得像是纸一样。
他对此没有多余的欲望，连基础的欣赏也无。他只是在想诺维付出的代价，在那个人人皆知的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为了王子和不朽的灵魂，付出了美妙的声音，走路时还会有踩在刀尖上一样的疼痛。
诺维显然还能说话，那么他会疼吗？
如果他会的话，请他走这么远的路来和自己一起追查凶手，是不是强人所难了？会不会亏欠他什么？
他对诺维所谓变腿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的话根本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相信，但这是两码事。
卡修的道德开始化身成形，变成重锤砸他的心。
终于，在跳过一个塔楼时，他问向诺维：“你的腿会不会很疼？你能适应没有尾巴的行动方式吗？”
“什么？”诺维没听清。
卡修紧了紧剑带，有些不自然地重新问：“你的腿走路时会疼吗？”
海神啊，他的声音真好听。
在这样的环境下，卡修自然而然的压低了声音，不常说话的沙哑感在最近被迫得到缓解，他有太多不得不交流的时刻了，大家总要问他的意见，征询他的观点，何况比起在洛拉城里一成不变的安稳日子，最近的生活称得上波涛汹涌。
总之，他现在的嗓音有种别样的魅力，介乎于青年与成熟男性之间，还带着压抑的语调与特别小心的断句。
那些与众不同的断句方式几乎是卡修人尽皆知的一大特点，这因为他老是担心说错了话，用错了词，不过在别人看来，尤其是喜欢他的人看来，这是他魅力的一个部分，非常——可爱。
“你还没听清吗？”卡修看着不说话的诺维轻声问。
“听清了！”诺维同样轻声回答，“你在问我的腿对吗？”
“嗯。”
【告诉他！】系统108突然说话了，【告诉他你的腿非常疼，每一步都像在刀子上走路！你为了得到这双腿，向海女巫付出了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几十年寿命什么的。然后再说这些为了他都可以忍受。】
【为什么要这么做？】诺维皱眉道，【我记得我们是互相不理睬的关系吧，你在胡乱出什么主意呢。】
【我看不下去了。】108冷酷地宣布，【如果你能够稍微聪明一点，我才不会干涉你的问题。首先，我承认你选择伴侣的眼光，这个人类确实很不错。其次，你现在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行不通？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直接告白有什么用？他不相信你。】
【现在不相信没关系，只要时间允许，我会证明给他的。】
【这个人类明显很缺爱。】系统108转动自己在意识空间里的老板椅，不耐烦地说，【他性格坚定，行动果断，对一切事物都不轻易下判断，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这是好事，某种意义上也是坏事。】
【这说明他很优秀啊！】诺维道，【能随意被改变的才是普通人吧。而且你说卡修缺爱，我怎么没有看出来？那些人类都很喜欢他。】
【这说明他不会轻易接受别人！】108说，【最合适的方法是让他愧疚，让他产生责任感，这是经验。你根本不知道多少难啃的角色，都是这么被攻略下来的。】
【所以？】
【所以最有效率的选择是——】系统108伸出短手扶正脸上的金丝边眼镜，又翻了一页《霸道总裁俏秘书》的大纲，【是欺骗。】
【人类的生活满是偏见和痛苦，指责和逃避。】它说，【能快速撇清一切，得到利益的最佳方式，就是说谎。只要不是太过分，没造成巨大损失，归类到善意的谎言里即可。】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疼。”诺维笑着说，“海女巫收的报酬是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