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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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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庐州,大约有四百余里。

宋府阔绰,奴仆众多,车马行囊浩浩汤汤挨挤在官道上,车檐四角的金铎被撞响,发出阵阵清脆嗡鸣。

又是一阵铃音,领头的河曲马悠然踏步,擦过沿路红梅花枝,停在了一座梅林环绕的驿亭前。

杜菱歌被颠簸的车厢震醒,懵然睁开双眼,一手稳住犹在酣睡的宋迢迢,一手挑开帘子去瞧窗外的风光。

唯见得千里山嶂,银装遍地,金光镀照山尖的积雪,空濛似画中水墨。

杜菱歌闷得绯红的面颊被冷气激得发紧,她不禁叹道:“月娘,雪停了,今日好晴光!”

宋迢迢扒着她的肩头探出轩窗,迎面就闻到幽冷梅香,而后看见了攀着梅树作呕的萧偃。

她意识立时清明大半,扶轼下马,揣着一袋紫苏梅来到萧偃身旁。

少年面色惨白,睫羽轻颤立在亭台之畔,像一尊脆弱的观音玉像。

宋迢迢蹙眉,踮脚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略松口气,道:“早知你眩疾这样厉害,便不该让你随行了。”

萧偃阖目扶额,瞧着不大想说话,半晌才道:“想是我久未远行,一时消受不住,小事尔。”

话落,亭外飘来熬煮羊肉的鲜香,宋迢迢转头张望,便见梅林下搭有一方小灶,灶上铁镬漫出氤氲白雾,杜阙正挽袖烹调镬中羹汤。

杜阙撒下小撮椒粉,略略搅动一遭,便要执起小盅分羹,他抬眸,恰对上远处宋迢迢的灼灼眸光,一时发笑:“月娘且来,阿兄将第一盅留与你。”

宋迢迢应诺,虽知晓萧偃兴致寥寥,仍是征询了他的意见,对方果然推辞。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承露囊递给他,道:“里头有些乳酪樱桃、梅干,特地攒给你的,好赖吃些垫一垫。”

说罢,她忙不迭提裙朝杜阙步去。

有风忽起,扬起梅枝,殷红的花瓣打着旋落入少女发间,身旁清隽郎君笑意盈盈,任由少女专心致志啜饮羊肉羹,兀自抬手拂去她发梢落花。

风愈大,有更多的花瓣簌簌而下,这般来是如何也拂不尽了,二人落了满身梅瓣,侧首相视一笑。

红梅白雪,才子佳人,何其的登对相宜。

萧偃倚着美人靠,遥遥观望这一幕,良久,他神色自若的别开了目光。

风中的红梅交缠着不知名的齑粉飘远。

凝神细看,却发现所谓齑粉——原是少年捻碎的樱桃酪。

宋迢迢食了半碗羹,还欲再续,便遇上探路归来的杜菱歌。

她忙凑上去,端着新舀的肉羹,预备同人搭话。

着红衣的小娘子高坐马背,腰颈笔直,眉目浸染霜雪。听见宋迢迢问话,她方才轻轻瞬目,将霜雪抖落,现出明艳的全貌。

长鞭一掷,杜菱歌利落下马,接过小盅一饮而尽。

宋迢迢一愣,嗔道:“将将盛上来的,正是烫口呢阿姊!”

杜菱歌不以为然,她常年走南闯北,一身的力气和胆色,什么苦也吃得,不过几口热汤罢了。

然而到底顾忌自己幺妹的一片苦心,她连声示弱,见宋迢迢面色松泛些,方才笑道:“前方的官道无甚路障,只积雪稍厚一些,眼下日头好,想来过会子便不碍事了。”

“只是。”她沉吟片刻,又道:“我观天色,云层厚如棉絮,恐怕入了夜还有大雪。”

说着,杜菱歌伸手点了点舆图,“三里之外有一座小城,名曰宜邑,是江宁城的附郭,物产丰饶,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宋迢迢颔首,道:“今夜恰好是上元,舟车劳顿数日,不若安置一晚,过个佳节。”

“我这就去同阿娘禀话。”

宋迢迢挑帘踏上辎车时,杜氏正对着小窗绣耳衣,她凑近些,瞧见母亲手里针线翻飞,针下绣图栩栩如生,赫然是一匹扬蹄的小马。

宋迢迢就是马属相的。

她笑弯了眼,偎在杜氏身边卖乖,“阿娘又給我做暖耳呢,年年都做,箱箧里面恐要放不下了,莫非要留下来传家?”

杜氏哼笑一声:“我单会这一个花样子,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给你给哪个?”

“那自是非我不可,倘若别人也得了,我必会醋海翻波、怒发冲冠的!”宋迢迢作势横眉扮狠。

杜氏闷闷发笑,将收好结的耳衣揣到她怀里,道:“是有什么算盘呢?特来我这处。”

杜氏因长年操劳落下头风的毛病,每逢严冬便易发作,为防受风,这时节并不常外出走动,辎车上的隔帘也颇为严密。

宋迢迢一面为她揉捏眉棱,一面道出了她与杜菱歌的考量。

杜氏思忖少许,应允下来。

一行人便决意在宜邑县过灯节了。

*

上元夜,宜邑及各地城郭效法燕京,俱不宵禁,圆月高悬于枝头,和连片的璀璨花灯照彻长街,伎乐歌舞不休,人群川流不息,盛况空前。

众人聚在酒楼用过饭,几杯烧春酒下肚,不至于醉人,仅是熏得人两颊泛酡,昏昏欲睡,夜色亦被醇酒浸得深浓。

杜氏瞧了瞧滴漏,已至三更,故尔撤宴,遣人回房安寝。

几个少年人精神头足,在上房中翻覆半日不得安眠,鬼头鬼脑摸到长廊上,意欲溜去街坊逛灯。

三人挽着手步入灯市,被满街的明灯晃得眼热,转瞬又被沿街的地铺、画舫勾去了目光。

宋迢迢嗜甜,颠着步去饮子铺前买了碗三勒浆,杜菱歌则想去兵器行,倒是杜阙这个做阿兄的记着自家有女郎,买了两盏兔儿灯要人牵着。

两位小娘子一位穿红一位着绿,红的浓艳,绿的清冷,立在华丽的灯轮下,粉白的兔儿灯绕在她们裙畔,真似桃红杏李般动人。

杜阙看着心里暖融融的,恨不得拿出毫笔徽墨将阿妹们的风采拓下来。

竟很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境了。

待出了兵器行,杜阙方才想起来问宋迢迢:“你身边那个女郎呢,你们一贯如影随形,今晚怎地没了踪迹?”

宋迢迢晃晃手中的花灯,语气轻飘飘:“他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同行。”

走走停停又是小半个时辰,人潮不减反增,宋迢迢被拥堵得气闷,背上生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行到洞桥处,遂松开杜菱歌的臂弯,将暖耳和披风摘下来一些。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炮鸣声,火树荧花渐次怒放,姹紫嫣红,尔后有千万颗碎星与月光争辉,令夜幕乍明。

宋迢迢抬首,眸中倒映出无边绚色,还有绚色中持剑挽花,于挂灯绳上疾行的鬼面少年。

所有人都在望烟花。

但因近在咫尺,她不得不望他。

少年剑锋一挑,越过宋迢迢,如鸿雁般掠向远方,而宋迢迢只觉脖间一凉,少顷,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宋迢迢在尖叫声中从自己的耳廓摸索到锁骨,毫发无损,只是她的暖耳被夺走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有数名黑衣人缀着少年,闯入灯市,带起了大片骚动。

宋迢迢与兄姊在骚乱中走散,她被人群推搡着偏离了方向,武侯们为稳定秩序,强制勒令百姓归家。

她在人群中徘徊了一会,人生地不熟,本想寻几些人问问城内的路径,可叹正是人心惶惶之时,居然无处求援。

无奈之下,宋迢迢随意拣了家邸舍歇脚,挨着困意睁眼到天明,曙色初露,秩序经过半夜的休整安定下来,街坊渐渐有了商贩、行人。

她草草洗漱一番,本想雇辆小轿赶去与阿娘汇合,思及那对不知所踪的耳衣,到底有些不甘,壮着胆子去昨夜那座洞桥上搜寻了一遭,一无所获。

宋迢迢提着兔儿灯原路折返,途径一方格外黑沉的长巷,脚步不禁加快。

突然,一柄长剑自暗巷蜿蜒而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迢迢眸光闪烁,不曾有瞬息挣扎,转步迈入了巷中。

持剑人扼着她的喉管,引着她一路往长巷深处走。

兔儿灯被摔碎,烛火熄灭,巷中暗压压一片,独余几点惨淡的月光。

虫鸣没有,犬吠也没有,宋迢迢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还有身后人的,他的体肤出奇地滚烫,心跳声也震耳。

一扇不起眼的巷门被击开,少年迅速入内栓门,宋迢迢近乎温顺地偎在他怀中。

门闩落下,她轻声开口:“你想要什么?”

没有回应,她又道:“你受伤了,正发着高热,只要你答应事成后放我一马,我必救你。”

身后人低低笑起来,胸腔震颤摩挲着宋迢迢的后颈,他俯身至她耳边,笑道:“救我?”

“你凭什么救我?”

低哑的声音像游鱼在她耳中迤逦,她答:“倘若你活我便能活,我自拼尽全力让你活命。”

冗长的沉默后,身后人缓缓放开了她,她回首,看见那张覆着獠牙鬼面的脸庞,心道果然如此。

鬼面下,少年的眼眸浓黑似墨,他睨她一眼,哑声道:“扶我到堂屋,那有衣裳和药物。”

宋迢迢顺势支起他的臂膀。

忽而月沉,黎明前至暗的一刻袭来。

日月变换间,宋迢迢挑起袖口短刃,刺向少年执剑的腕骨。

一道破耳风声,少年用剑背敲去那柄短刃,少女被剑气劈到在地,钗环半碎。

她撩起眼尾看他,指尖勾着半只破裂的傩戏鬼面具。

借着一缕明灭的星芒,她描摹着少年的眉目,慢慢笑了起来。

“当真是你啊,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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