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司徒信你疯了”
伤在后心。
司徒信一个人两只眼,却要顾两个人的身遭。
哪怕他再神,也必然会有所疏漏。
沈鸣鸢是他们全部的战力,她若是受伤,两个人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所以只能他挡刀。
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稍有消耗,就会精力不济。
何况今天晚上接连毒发,本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然而眼下情势危急,他只能强打精神,朝着沈鸣鸢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哪怕她看不到。
“公主殿下,在下运气向来不好,我们两个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废什么话!”沈鸣鸢一边侧着耳朵听周遭的动静,一边骂司徒信,“未虑胜先虑败,磨磨唧唧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里,你轻功好,趁着伤势可控,快走吧。”
司徒信:……
若是沈鸣鸢跑路,把他一个人扔在飞龙卫中,他还有一些脱身的余地。
可若是他自己跑了,沈鸣鸢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侧过目光,看沈鸣鸢的侧脸。沈鸣鸢双目紧闭,薄唇轻咬,表情坚定而决绝。
他记得差不多半年前,在赤渊谷遥遥看过这个女人一眼。
她的全部军事部署都被卢孝文出卖给了自己,刚刚组建的奔雷骑付诸东流,谷外策应的步兵因为谷内的溃败而被打得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和现在一样,身陷绝境。
那时的他觉得,永宁关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但他没有想到,最后沈鸣鸢还是带人从赤渊谷中杀了出来。
军旗、披风和头盔上的鹅毛翎子,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大梁的部队织成一张网,将她困在局中。她却是一柄破网的利剑,从死局中杀出一条求生之路。
直到现在,哪怕已经处于完全的劣势,她却依旧坚强和坚韧,面对那些她根本看不到的霜刀寒刃,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还顾得上叫他一个人跑路……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们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多年的劲敌。
永宁关前,他们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甚至互相喊话吵架,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姑娘站在城头,她的披风被吹得漫天飞舞。
她说:
“两国边境,多年休养生息,却被南梁铁骑毁于一旦。尔等狼子野心,却要无数百姓陪葬,苍生何辜?”
司徒信笑了。
他用手背擦去嘴边的鲜血。
“沈鸣鸢。”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里。”
沈鸣鸢还没有听懂到他的意思:“废话,所以让你快走!”
司徒信缓缓抬起手。月光下他的手十分苍白,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将他的手染成绚烂的红。
冰冷的手掌抵在自己后心上的时候,沈鸣鸢的身体窒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温暖的力量,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不同于上一次的气若游丝,这一次司徒信灌注的内力,如同磅礴的山洪一般倾泻而下。
暖流沿着经脉在周身流转,滞涩的经络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那一瞬间沈鸣鸢感觉自己是汹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被力量裹挟着,不知其所止。
她懵了。
司徒信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如果我今天死在了这里,沈鸣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沈鸣鸢忽然反应过来司徒信在干什么,她几乎是惊叫着想要推开司徒信,可是司徒信却紧紧按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知道他身体虚弱,知道他身中剧毒,知道他稍有不慎就会毒发。
她知道,他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内力灌入她的体内。
强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她阻塞的经络。
沈鸣鸢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她的手,她的剑,她的心,和她的声音,一起战栗着。
“司徒信,你疯了!”
司徒信没有疯,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有很多。为了他命运多舛的亡母,为了他四面楚歌的长兄,为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为了他自幼生长的故土。
他的生命是那样的珍贵,在他被陆文柬所害,跌落翡玉江之前。
但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可捉摸。
他失去了身份、地位,他失去了武功、健康,他失去了一切。
唯独没有失去他心中埋藏多年的夙愿。
如今的他,想要完成那个心愿,简直难如登天。
可如果是沈鸣鸢,如果是这个刚刚在北盛站稳脚跟的定国公主,这个明媚坚韧、天塌下来都不肯服输的女人呢?
他们是多年的敌人,多少次针锋相对,要置彼此于死地。
可是在生死顷刻的一瞬间,过往的所有记忆,都尽数淹没在一道声音之中。
——苍生何辜……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那个充斥着兰花香气的小院子里,在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放下记载了金戈铁马的史书卷册,她说的,也是那句,苍生何辜。
他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内朝外敌,都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只有他自己,憎恨手中那柄沾满鲜血的刀。
没有办法,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牵绊。
母亲也好,父皇也好,长兄也好,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软肋。
为了他们,他变成工具,不得不听从“那些人”的命令,化身成一个杀人的机器。
变成他自己最憎恨的人。
直到他见到沈鸣鸢。
梁军势盛时,她坚韧不拔,绝不退缩。
盛军势盛时,她也只是赶尽,却并未杀绝。
她所求是一纸和书,她拿回的,也只是一纸和书。
边境百姓,休养生息,军中将领,马放南山。
说到做到。
他从没有想过求死,就连在翡玉江冰冷的江水中,他也没有想过求死。
可是如今,他和沈鸣鸢,要么有一个逃出生天,要么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他却选择了让沈鸣鸢活着。
力量被一点一点地抽离身体,他跌落在沈鸣鸢的怀抱中。
银白色的月光下,他看到沈鸣鸢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果然,这个女人的眼睛,还是亮盈盈的比较好看。
“答应我,”他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胸腔不断地痉挛,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皱着眉,但还是竭力克制声音和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好不容易恢复了光明,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呢?
他笑了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后面的半句话。
那是他生平夙愿,是他这辈子没有机会去实现的理想。
他说:
“梁盛……不能再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