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药萳香
折腾了一晚上,晏主早已困意重重,她被宫女拖着沐浴洗漱后,就歪歪扭扭倒在床上,红绣为她盖好被子,手指似是不经意挑过她的衣领,那块紫斑果然已经消失。
晏主在皇宫中是难得的好睡眠,只要头沾着枕头,哪怕外头是暴雨雷电也能睡得香甜。
明明心思繁多,睡前却能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思考。
但今夜,她辗转难眠,不断翻身让偏室的两个侍女都能察觉。
“陛下今夜是怎么了?”红绣掌灯,绿巧将床帘拉起,问:“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晏主坐起来摇摇头,“可能是吃太多了还没消食。”她脑袋有些昏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浑浊的香味,她不免捂住了鼻子,问:“房中点了什么香?”
红绣去查看,回答:“回陛下,只是常用的安息香。”
“安息香难道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晏主的声音不自觉拔高,语气中带着不满,她受制于人鲜少动怒,刚说完自己也愣了。这语气令红绣亦是一惊,就要跪下,又被她止住。
“去传……”话到嘴边,晏主又停住,她在绿巧的搀扶下下了床,红绣已经将香炉盖子揭开,晏主看着里面燃着的一支细长的香,与其他香不同的是,这香的烟如丝绸般往下流动,晏主陷入了沉思。
味浓、浑浊、使人亢奋,沉烟,她诧然想起了书中所说的一种香料,一种被北昱严禁使用,一旦出现在北昱可以牵连上千人的香。
禁药萳香,短期使用可令精力高涨,快活无常,长期使用,则会至瘾,心神俱损,体亏血稠,暴躁易怒。早在北昱建国之初,这种禁药就被严令禁止,高祖晏无行下了死命令,若是有人使用萳香,徒刑十年,若有人贩卖萳香,绞杀。
这香是何时点上的?她愣在原地,胀痛的脑袋甚至无法思考。
萳香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北昱的,即便是刘命长,在萳香的问题上也是绝对禁止,甚至更为严苛。
她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两个侍女具是一惊,红绣命殿中其他侍女开窗通风,绿巧将暖炉挨近她,又为她裹上缓和的被子。
“陛下,可要传御医?”
“不,去请阁首。”
刘命长来的很快,来之前甚至还下了命令,封锁兖京城,严查皇城。
想来他今夜也被多事烦到了,踏进璇玑殿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闻到殿中气味时脸色就已然阴沉,看了晏主一眼,道:“先出来。”说完他比了个手势,晏主又听见那种微微的风声,有些不明所以。
红绣默默退出殿中,晏主下床也没多问,让绿巧服侍她穿上简单一点的衣物,披上大氅,跟在刘命长身后。
二人一路到璇玑殿旁边的御上阁,这里是平常刘命长的住所。她还是头一次踏入这个地方,离璇玑殿主殿不远,风格却与整个富丽堂皇极尽奢靡的皇宫不同,大约只有冷宫相匹配了。
她打了个冷战,现在将近子时,御上阁竟然没有点上碳火。
不仅没有碳火,晏主环顾一周,连个奴婢都没有。
“阁首,你不冷吗?”
刘命长这才注意到,身后晏主脸都冻红了。“靠过来些。”
听这话,晏主还有些疑惑,刘命长穿的比她还少,看起来也是从床上匆匆起床,只敷衍地套了件外袍,里面还是白色的里衣,她的视线扫过他脖子下白皙的皮肤,肌肉的线条隐隐约约在红袍下展露,红色的衣物衬得他本就惨白的皮肤更似雪色。
晏主默默收回视线走进了两步,奇异的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身上竟有源源不断的热量,站在咫尺之间也能感受到热量的传递。
莫不是在运功?晏主这样想着,贴近了他,拉着他的袖子,二人迈进里屋,晏主让绿巧在另一个屋子等候。
进了屋,里面更是简洁,只有一张上好的紫檀木床、香樟木柜,石制的桌子与圆凳,桌上一个琉璃杯子一个玉碗,其他竟然再无装饰。
刘命长挥手将灯点燃,又走到书柜前取出一个茶盒,拿起地上一个酒葫芦的盏具,利索地冲泡了一杯茶。
晏主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看着他的动作,有些好奇。
不多时,一杯茶就冲泡好了,刘命长递给旁边的晏主,“喝完。”
晏主瞧着杯子里还没泡开的茶叶,不免问了一句:“阁首,你拿的什么水泡茶?”
刘命长:“雪水。”
晏主:“冷的?”
刘命长挑眉,“怎么,陛下要煮雪烹茶才肯喝?”
晏主稍稍有些挣扎:“可是您不是说不准朕喝茶吗?”这冷雪水泡的茶,喝下去除了透心凉与满口苦味有什么其他效果?
刘命长推了推杯子,自己坐下了,晏主也想跟着坐,但看着冰凉的石凳又忍住了。
他道:“陛下应该知道古柯茶是个什么东西。”
晏主注视着杯子里漂浮在水上的黑色茶叶,琢磨着这就是古柯茶?
“是北昱一直流行的茶饮,冬夏皆宜,实惠又好喝,深得百姓喜爱。”末了,她又补上一句:“朕从来没喝过。”
刘命长睨了她一眼,她一脸真诚。
他鲜少地沉默了一会,手指点着石桌,一下一下敲击着,语气变得严肃了:“陛下知道从前萳香在这片土地上引发过多少灾祸吗?”
晏主好读史学,只是本朝的史书都是重新编撰过,除了刑部律令中有对萳香的处罚令,其他书中不曾提起萳香二字。但从前她居住的冷宫中,却留着大量前朝的书册,有字字句句都在夸赞萳香是多么美妙的,也有深恶痛绝将萳香□□得一无是处的。
她了解地不算精细,但读过的书在脑中都有个大概的印象。
“前朝开国前,乱世百年,玄学道术风靡,萳香被炼丹术士发现,从中提取香料炼制成萳香丸,引得王公与庶民争相使用,诸国上下,壮丁无气概,女子无德才,皆沉浸其中,整日探究玄学。”
“据野史说,乱世前的大统一王朝就是被这种香料浸透皇室,慢慢至使皇帝昏庸,朝臣腐败,颓然不起。后那一百年不敢回忆的乱世,香料被炼丹术士带入民间,又逢玄学道术兴盛,一时间这片土地都在虚弱的战争与人吃人的状况下。”
刘命长看晏主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陛下知道的比内臣想象中还要多。”
晏主却有些沉重,语气低迷,“虽然前朝结束了那百年战乱,但昱朝的开国皇帝晏青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玄学道术推崇者,诸家学术被打压,萳香丸依旧在整个兖华流行,甚至变得更受欢迎。农不耕作,商行大道,饥荒一年又一年,物价却更胜前一年。朝堂上下腐败,地方横行霸道,士族收敛钱财欺压黔首,盗贼占山为王劫掠弱小。皇帝不慈,官员不忠,百姓不义。”
此皆萳香的种种恶,晏主长叹一口气,瞥见刘命长正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似乎柔和了许多,他提醒道:“萳香有瘾,一旦染上,再断就很难了。”
晏主首先关心的却不是自己的身体,她皱着眉问:“阁首手眼通天,能查到萳香怎么进入北昱的吗?没有流到民间吧?”
刘命长指着琉璃杯,道:“喝了先。”
晏主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先将自己的疑问道出来:“前朝昱文帝曾经推广过这种茶饮,听说这种茶一开始并不被大家所接受,味道涩而苦,也没有茶的清香,但到现在,却都说这茶好喝,阁首,古柯茶难道也是有瘾的?”
刘命长并不吝啬赞赏,笑了一声,只是他鲜少发笑,故这突然的笑也显得阴恻恻的。
“陛下变聪明了。”
晏主忽视他吓人的笑容,道:“朕有了解过,阁首在成帝时就在广推古柯茶。在此之前,萳香虽然被明令禁止使用,但民间依旧有黑市流通,您任殿中省少监后,又大力推广这种茶饮,到您出任天策使总使后,不仅萳香不见踪迹,连黑市也渐渐消失了。”
这倒不是她在吹彩虹屁,她八九岁的时候就听过刘命长的传闻,那是她还未进宫,坊间传的都是成帝有多么信赖刘命长,他的手段又是多么残暴冷酷,但她在书中隐晦能够窥见,这些“不近人情”的手段,确确实实地让北昱从萳香中摆脱出来了。所以从前没有见过刘命长的时候,她还没有多怕他,更多的是好奇与一丝淡淡的仰慕。
切实见到这个人后她简直想抽曾经的自己。
她默默在心里编排着刘命长,面上却还是认真求教的模样,问道:“古柯茶能抑制萳香,那阁首为什么从前不许朕喝茶呢?”
刘命长其实并不是很想同她做解释,就像他曾经说的,晏主现在不过是一颗棋子,他做事向来不喜欢解释,手段与说话都十分直接,但她终归不可能永远都是棋子,于是他才让自己耐下性子,多费几句口舌:“皇宫在内臣的控制下,几乎是不可能出现萳香的。”
可是这不就出现了!晏主不语,静静看了他一眼,垂下头表示不认可。
他抬眸,继续说道:“最近皇宫中人员是杂乱了一些……”
听他意有所指,晏主亦想到了最近入宫的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展开联想,刘命长给她解释道:“要遏制一种东西的瘾,用另一种有瘾的东西自然更快。古柯茶的种植、买卖尽归西督管理,茶叶中的毒素已经稀释了不少,但长期饮用对肾脏也有伤害,如果不存在萳香,自然是能不喝就不喝。”
琉璃杯中茶叶已经泡开,晏主端起杯子,闭上眼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太难喝了!比一时辰前吃的药丸子还难吃,没完全泡开的茶叶味道茶香极淡,苦味却直冲脑门,雪水冰凉,喝进肚子让她觉得骨头都冻住了,涩味在整个嘴巴里弥漫,她忍着想要吐出的冲动,放下杯子。
刘命长嘴角勾起一丁点笑意,不咸不淡地说:“难喝才不会想要喝第二次。”
“谢阁首安慰。”
“无碍。”
今天真是吃了些难吃的东西,晏主真想把舌头拉出来洗一洗。
刘命长站起来,背对着她嘱咐着:“今晚先委屈陛下睡在这里,把婢女喊进来伺候吧。”
“诶阁首!”晏主喊住他,斟酌了一会,问出了她一个时辰前就想问的:“阁首说那药是解药,那朕是中了什么毒?”
刘命长侧目,本就显得凉薄的眸子在此刻愈发冷,他沉默片刻,对上晏主惶惑的神情,道:“陛下应该问问太妃。”
晏主默然,她这紫斑自她记事起就偶尔出现,她只当是季节变化皮肤有些敏感,身体没有不适,自然也就从未在意,半晌,她不再追问,只说:“即便投放萳香的人是他们三个中的其中一个,也请阁首暂缓动手。”
刘命长大步离开,他只回了一句:“如陛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