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为孽
清妄楼中烟气寥寥,晏主是没想到会有客栈正大光明为玄道士开设。
其中茶饮皆是古柯茶,包厢中,晏主索然无味地吃着清淡的菜肴,看起来闷闷不乐。
刘命长坐在她对面,并没有动筷。
“阁首,你这打击力度不太行啊,没出皇城都有这种客栈。”她虽是出言讽刺,却觉得无力,离京不愿,在刘命长雷霆手段之下,都有人敢开设这种酒楼客栈。
刘命长淡淡回讽道:“不止如此,昨夜陛下酣睡之时,内臣将此县探查了个遍,不仅不遵新令,反倒自设了许多与新令相悖的法。”
“……”晏主砸吧着无味的青菜,连连摇头,“真是刁民。这里的县令是什么人?谁任令的?”
“郁家人,先帝时上任的,那时的吏部尚书已在牢里了。”
“豺狼好打,老鼠难除。”晏主放下了筷子,这些是她早知晓的东西,不论是史书中的警示,还是名论中的箴言。她少女时期看这些,是觉得有趣,上位者时看这些,是想着如何制衡。
但身处其中时,却生出了愤怒。
“吃好了?吃好了便走吧。”
“阁首你不吃吗?”
“吃不惯。”
“那你带我来这里。”
他平静地面容浮起一丝阴险的笑意,晏主打了个颤,听他道:“微服私访自然是什么都要看看。”
二人又换了一家寻常酒楼,装饰虽不比清妄楼雅致,但也还算干净。
白日的街头总比黄昏人多些,晏主坐在窗口的位置,等着上菜,无聊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
“说起来,从前我也在外面住过一段时间,却没注意到街头能有这么多乞丐。”
“孩童眼里只有玩的。”
“诶!那边,那个女孩是不是被拖走了!”晏主蓦地站起来,指向不远处的商铺。
刘命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黄衣女孩被几个大汉架住,往巷道里拖,周围人见了也是避之不及。
他见怪不怪地开口:“或许是此地富人豪强买妾,也或许是几人见色起意,亦或许是青楼抢人。”
晏主默了半晌,眼睁睁看着那女孩被拖走,沉默地坐回原位。
刘命长倒了点水,将杯子推向她。晏主盯着水杯,水波里她的倒影并不真切。忽地,她猝然站起来,“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刘命长手还保持着推杯的动作,并未跟着她去,从窗户里看见她冲向了那条巷道。
圣贤书云,君子当明哲保身,不立于危墙之下。
晏主一直觉得自己应当是不会管闲事的。从前在玄道院,她见过一个饿死在眼前的玄道士,即便她手中有饭后的甜点。身处皇宫,除了绿巧,其他奴婢的死活她从未过问。做了皇帝,刘命长杀了什么人,他也不会在乎。
此时此刻,她冲进阴暗巷道时,她心中亦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种“蠢事”。
黄衣的女孩被敲晕了,装进麻袋里,几个大汉听到脚步声,凶狠地看过来。
晏主深呼吸几口,虽有些犯怵,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危险的。
“几位大哥,这个女子是我熟悉的人,你们为什么要带走她?”
“哟,如此貌美的小娘子,这么大胆?”
晏主试图和和气气谈下来,她靠近一步,“不知你们为何要带走她?”
其中一人邪笑道:“牙婆子银钱谈好,小娘子若是也缺钱,可以随我们来。”
晏主反问:“我缺打手,不缺钱,我给你们钱,能带我去见那个牙婆子吗?”
“呵呵哈哈哈!”那些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小娘子你不给钱我们也可以带你去见她。”
他们上下打量着晏主,“你一身粗布衫,能拿出多少银钱?”
“你们只见我一身粗布,但我这模样会是寻常家的女儿吗?”晏主并未立刻拿出银钱,她摊开不沾阳春水的纤纤手指,神闲气定道:“不管是牙婆子还是别人,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
“确实不像是普通人……”他们窃窃私语着,一时拿不定注意。
其中一人发狠道:“管她是什么人,看着不像是本地的,劫了送去……不吃亏。什么正经女人家会出来抛头露面?”
“就是就是,就算是什么了不得家的人,我们上头不也能摆平,更何况她只是个女人……”
“实在不行杀了便是,这世道哪里不是突遭横祸的人?”
他们一时齐齐看向晏主,面露凶光。
晏主:“……”
她沉下脸,眼中的黑如同深渊的暗。
他们步步靠近,却又忽地停下。
身后的脚步声渐近,熟悉的身影站到了身后。肩膀被人按住,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他俯身靠近她的耳朵,温热袭来。
“陛下,杀一人是孽,杀百人是恶,杀千万人,便可称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语调中的笑意让人感觉这并非大事,“陛下想把他们抓起来扭送官府?没用的,这是一窝土匪,官家养的土匪。”
晏主颤了颤,眼睫微微颤抖,看着眼前这群穷凶极恶之人,缓慢抬起手指,指向他们,开口了:“……杀。”
“遵旨。”
……
北宸殿内,本该居上的天子之位落空,御前宦官仍召进大臣,只是此处还多了些纹蛟蛇的人。
几个高官按例汇报。工部尚书被禁足,由工部侍郎闵子真、文向荣共议。御史大夫缠绵病榻,平时缺位,今日却来了其下侍御史沈良翰前来。中书省上位空缺,此番来议事是五品的中书舍人褚姜。就连时常外派督查的褚师行也到位了。
另外司烨熠与贺正卿亦在。
比女帝平日上朝还热闹。
谢鸿雪位居主位之下,看着众人,还有些不适应。他捏了捏手中的中官令,又看着身旁的天策使,突然和女帝感同身受了。
身坐高位,权不在己,还真是高处不胜寒。
“诸位同僚,陛下及阁首交代,本官再与诸位复述——一等奏令,由中书、尚书、门下三省长官议决,一致行令。二等奏令六部内事,呈门下侍中、西督审批。三等奏令六部外事,呈门下侍郎审批、东督监察。”
“诸位可有异议?”
褚师行费力地举起象兀,“本官无意义,可……”
“本官亦无异议!”中书、御史那边几个位低的呼喊道。
几个老狐狸你看我我看你,接表心意。
“陛下与阁首的决议,本官不敢有异议。”
“本官无异议。”
褚师行的声音淹没在了众臣之中,他疲惫地闭上充满血丝的双眼,眼下是一片青黑。他只是想说,能别什么都找他审批吗?他底下的人不是吃干饭的……
谢鸿雪有被这一声声附和鼓舞道,无师自通说了一番为国为民、大义凛然的话。
皇座虽空空,层层帷幕后,东方策静静听着大臣们的谈论,把玩着手里的中官令。有时觉得他的女帝陛下是个天才,但吩咐做下来的事,都显得滑稽。
他这样想着,放空了一会,下面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
“商税全部都增了,你说你们江家是皇商就增!你别以为陛下不在你就能信口雌黄,你个劳改犯!”
“陛下金口玉言岂容你置喙!我是被冤枉的!陛下已经为我平反!”
“右相,不能不把春旱放在眼里,农田水利都是大事啊!”
“右相,这些是御史台堆积的公务文书,是不是都要交给你?”
“陛下说春闱不延期,这些考题要审批啊,也给门下省吗?”
“本官一直在出差路上,审批文件能不能给侍郎?或者右相这不是能做事了吗?要不给君后也行?反正他呆在后宫也没事干。”
东方策:“……”
谢鸿雪:“……”
御前宦官呢?不管管吗?谢鸿雪看向御前宦官,御前宦官凑过来小声问:“右相可是要退朝?一般诸位大人吵起来,陛下就悄悄走了。”
“……”
远远站在一边的贺正卿虽没什么表情,却轻轻碰了碰司烨熠,示意他看谢鸿雪的表情,问:“阁首要是亲眼看我们天天吵,是不是也会如此?”
司烨熠摊手:“一般来说,阁首会让我们开不了口。”
贺正卿想了想,点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