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陟使出
晏主洗干净手上的血,麻木地擦干。
这些血是那个黄衣女孩身上的,大概是在挣扎过程中蹭到了地上的血。
女孩醒来后便一直闹着想回家,本来还在屋子里哭喊着,晏主拿这种人没法,给了她一点吃的,她就安静了。
“你是谁家的姑娘?”晏主给她倒了点水,她看起来年岁不大,瘦骨伶仃的。
“我是张家的,我叫张倩儿。”她狼吞虎咽的空余回答了晏主。
“他们你被卖给了牙婆子,为什么还想回家去。”
张倩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天真地发问:“我不回家,那能去哪里呢?”
晏主无法回答。
“爹爹说,以前……无逃乱的时候,奶奶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就自己去了人市,姐姐说去牙婆子那比去人市好哩!”
晏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五饕之乱。史书上的东西,原来并不只是文字。她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倩儿家里还有人吗,你娘亲呢?”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脆生生道:“弟弟出生后倩儿就没见过娘亲了,哥哥去北边打坏人了,姐姐嫁给山神了,弟弟在家里,还小。”
“……山神?”
“对呀,去年没有好热,没有下雨,大家都说是山神不开心,所以姐姐去哄山神开心了。”
“安梦山吗?”
“唔,好像是。他们从京城来的,穿着白衣,把姐姐带走了,然后把姐姐的一缕头发送了回来。”张倩儿拿出一个红布包,晃了晃,“爹爹说这个能报平安!”
晏主一阵失神,她走出房门,轻轻合上,门外刘命长静静靠着栏杆,无言地看着她。
“阁首……”
“怎么了?”
晏主怔怔的,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个天下,真的还有救吗?”
他口吻冷淡,反问:“陛下博览群书,不是早知道这些现象了吗?”
是啊,她早就知道,可心眼所见,亲耳所听,远比书中那些文字带来的冲击强。
他伸手拉过她,目光所及,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晏主却觉得很遥远。
“这只是九牛一毛。”
看着往来的人群,晏主觉得一阵眩晕,那几个大汉死前的样子印刻在眼前,她却不觉得恶心了。
晏主让张倩儿走了,她把吃剩下的都打包走了。临走前,晏主给了她几两银子,还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张倩儿很高兴,把她的红布包送给了晏主。
几日后,钱府送来拜帖,今夜晚,琴云县几个豪绅与县令都会在钱府相聚。
晏主并未同刘命长一起去参宴,官场盛宴这些,她见得多了,比起去看那些人虚与委蛇,她更想找到琴云县那个牙婆子。
小县城到底不比京城,即便敲了宵禁,也还有些游荡在街上的人。
“齐锻,在吗?”晏主寻了处偏僻小巷,朝空中小声喊道。
暗夜中风声短促,黑影跪到了晏主身前。
“陛下。”
“嘘!在外就不必叫我陛下了,叫……姑娘便是。”晏主扯了扯自己的短衫,叫小姐好像也不太符合。
“……是。”
这几日与刘命长一起走街串巷,对这个县城的现状也有了一些了解。琴云县牙婆子泛滥,竟是台面上的生意。南边山上盘踞着一伙山贼,除了打劫进京的旅人,还会不定时到周边县城劫掠。牙婆子与山贼互利互惠,不知将那些人卖去山寨中是何意……
张倩儿虽然回家了,但她还想去确认一下。她让齐锻暗中护送张倩儿回去,顺便在她家附近守了一日,并无异常。但既然这种买卖人的交易有第一次,那也会有无数次。
晏主将他拉起来,避免引人注目,低声靠近询问道:“几日前你送张倩儿回去,她家住在何地?带我去看看。”
齐锻浑身紧绷,钝钝道:“……离这边不远,属下带您去。”
晏主点头,正要松开拉着他的手,就听到一阵喧嚣。
“哟大伙快来看,这边有人私会嘞!看看看,这小蹄子可真不要脸!”
晏主谈了个头,之间几个混子聚了上来。
“铮——”
齐锻蓦地抽出了刀,双眼放射着狼性的光,已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出手。
晏主一惊,忙拉住他,“犯不着计较,别引起骚动。”
“惊扰圣驾,冒犯御上,该死!”
几个聚上来的混子顿时也是一骇,一时竟也忘了逃跑,嘴里还骂骂咧咧给自己壮胆。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晏主倒是淡定的很,叹了口气,松开拉住齐锻的手,淡淡道:“不用杀,废去舌头便是。”
“是。”
……
脏污的小巷深处,居民皆已入睡,却还有刺耳的磨刀声回荡,晏主踏进这小院中,这一丁点动静惊动了磨刀的人。
“铛——!”
那人猝然站起来时,手里的刀掉在了磨刀石上。
借着月色,晏主看清了眼前的人。
佝偻的身形,半白的双鬓,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已然浑浊,看起来像个老年人。
“你是……张倩儿的父亲吗?”
眼前的女子穿着同自己一样的粗布衫,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却与自己截然相反。男子唯唯诺诺地捡起了刀,斜眼看着晏主,点头。
他擦了擦自己手,看起来十分局促,“这位贵人,是送倩儿回来的人吧……”说完这话,他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了。
晏主看了一眼他身后没有灯光的屋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睡了吗?你为何大晚上磨刀?”
张父忽然目眦欲裂,跪地向晏主爬行过来,晏主被这忽然举动吓到了,微微后退,齐锻便抽刀挡在了她身前。
“贵人!求贵人收留我儿子吧!”他丢开刀,冲着晏主连连磕头。头部撞击在土地上,本因没有什么声音,晏主站的远却觉得震耳欲聋。
她绕开齐锻,没有靠的太近,蹲下身询问道:“倩儿呢?”
他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磕在地上,瓮声道:“她……她被圻山贼抓走了。”
晏主握着的手一紧,想伸手将他扶起来,张父却突然抬起脸,他浑浊的双眼里充满了眼泪,在夜色里发着寒光,掉落的泪水沿着脸上沟壑划过,留下一道分明的痕迹。
狠绝,孤掷。
他哽咽地嘶吼道:“我会去杀了那些狗贼,家中小儿已无人照拂,请贵人收下他吧!”
“爹爹,你在做什么呀?”稚嫩的童声让张父与晏主具是一顿,齐齐向房屋方向看去。
年幼的孩童瘦小孱弱,揉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这边。
“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想她了……”
晏主心头一震,觉得喉咙上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是她的子民,她的百姓。
有什么从陈祀念口中的权谋利益中死掉了。
晏主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也看见了她接过的这片王土,还有在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的嘴普通的人。
这就是刘命长想让自己看见的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将张父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了,孩子你自己照看着吧,山贼该由朝廷剿灭。”
“朝廷……呵呵呵……”张父捂着眼睛,连连摇头。
孩子扑倒父亲身边,抱着父亲的腿,仰着枯黄的脸,天真地问:“爹爹,这是姐姐说过的好人吗?”
晏主伸手拍拍他的头顶,“我大概还算不上好人。”
她看向张父,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容,“我是当今圣上任命的女官,官职黜陟使,奉命巡查诸郡,察善恶、举大纲。此地民情,本官已有判断。皇天昭昭,本官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女……官?”张父眼中既是期许,又是害怕,颤巍巍地抱着孩子,连想一想公道都不敢了。
晏主坚定地点头,肃然道:“不仅是公道,你们所遭遇的,朝廷会给予你们补偿。”
张父想凑近了仔细端详眼前人,这试探的举动被齐锻制止,他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是蛟龙纹身。
原本还想一探究竟的张父吓得后退好几步,差点绊倒。
“天……天策使!”
晏主也不愿多说什么了,在他恐惧的目光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