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好邦交(三)
又过了几天,我悟了,也许根本没到恐惧的地步,我只是感到一丝被言中的恼羞成怒。
我恼羞成怒他的行为如此明目张胆。
餐桌、客厅、马桶和墙壁的夹缝中间,我开始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发现那家美术馆的宣传页。
任凭再怎么睁眼装瞎,在无聊的蹲马桶间隙,我还是看完了宣传页的内容。
夜深人静,罗兰晚归后直奔浴室洗澡,一洗完就被我堵在门口。
他被吓了一跳,单手抚胸后退一步。
“你想做什么?!”
宣传页拍到他胸口,我说:“聊聊。”
他挑眉。
深夜十二点,我和罗兰在客厅沙发上对坐,各自表情严肃。
——严肃的是我,他没几秒就破了功。
他好笑地说:“你这幅表情,今天我在汇报项目进度的manager脸上见过。”
我怒视他:“你什么目的?”
他说:“什么目的?”
又装傻。
我反手抽出美术馆宣传页拍在桌子上。
罗兰慢悠悠地笑:“如果你已经了解了基本信息,那我们就可以展开接下来的对话了。”
我满足他的得意。
“说。”
他问:“你知道这座美术馆的赞助人是谁吗?”
我知道,宣传页上不是写着吗?
Mrs Luo.
Luo.
我问:“是你熟人?”
罗兰点头:“是我母亲。”
我的下颌骨由于太过惊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罗兰说:“这就是我的目的,让我母亲满意展览里的一切设计,这份工作我想拜托你。”
真看得起我,他哪来的自信我能做好这件事?
罗兰说:“我看过你的作品集。”
我惊叫:“这你都知道?!”
他到底从哪里挖到的这些东西,难不成他连我几年前的简历都看过?!
他笑:“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我木着脸:“少拽英文,这里是中国。”
“Sorry.”
“……”
他耸肩:“抱歉。”
最会以退为进,明明是给我的好处,偏要给足空间让我心安理得顺着台阶下。
做人不能太给脸不要脸。
怎么说呢——
我顺着台阶缓缓滚下了。
数日后,曼宁美术馆。
美术馆前有一片空地,摆了一排遮阳伞,伞下是供参观者休息的桌椅。
坐在遮阳伞下的椅子上啃三明治时,我对比手机里的远拍照片,以及近距离观看的效果,确定了一点。
这幢庞大的白灰色建筑真的很像一个斜剪开口的牛奶盒,盒子两边腰上还被人捏了下。
我边吃三明治,边扒拉手机上的图片,更加确认这个想法。
坐在我对面的墨镜女士在和我啃同款三明治,看来她刚刚和我光顾了同一家便利超市。
方圆三公里内唯一的一那家便利超市,一个普普通通的鸡肉三明治居然要二十八块!
这位墨镜女士和我一样是冤大头。
墨镜女士吃完三明治,抽出包里的消毒湿巾擦了擦手,她往两边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
最近的垃圾桶在美术馆进门口,大概有两三百米的距离,这时候有些晒,她看样子不想顶着太阳过去丢垃圾。
我的三明治也吃完了,拿纸擦了擦手,垃圾塞进装三明治的塑料袋里。
墨镜女士看了我一眼。
我垃圾袋递过去:“扔吗?”
“谢谢。”她说。
她把垃圾放进袋子。
光买三明治,超市没主动给袋子,我问那位收银的大姐要了个。
我和墨镜女士坐了会儿,谁都没说话,我低头在手机上查了下美术馆的基本资料。
她主动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也是实习生?”墨镜女士问。
我说:“是,你也是?”
她戴着墨镜,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我,总之她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问:“谁送你来的?”
莫名其妙。
我说:“我自己来的。”
罗兰说要送我,被我拒绝了。新工作第一天,我心情略显紧张,不想他一直在我耳朵边叽叽歪歪。
墨镜女士沉默片刻,说:“我的意思是,谁推荐你来的?”
我说:“什么?”
她微微掩了下红唇:“曼宁美术馆不是不对外招聘吗?”
罗兰没和我说这个啊,我还是不要先暴露他身份为妙。
正当我在脑内找补措辞,一道男声插进来。
“你不知道吗?今年是第一年对外招聘。”
男生穿着宽大长袖上衣,身前喷满彩色涂鸦,张牙舞爪的。
还剩一把空倚,他笑眯眯拉开椅子坐下,自我介绍道:“我是盛然,是这次新入职的实习生。”
墨镜女睨他一眼,没伸手:“关霓。”
盛然看向我,我握了他的手。
我说:“我叫陈圆圆。”
他乐了:“冲冠一怒那个?”
我早习惯这种调侃,都怪我爸起的名。
“同名。”
“真可爱的名字。”
关霓气势太强,往那一坐就是制冷机。盛然可能觉得我看起来更好说话,嬉皮笑脸想和我拉近距离。
我一边应付他的搭话,一边回手机上的消息。
罗兰:【还顺利吗?】
我:【连门都没开呢】
罗兰:【吃早餐了吗?】
我:【刚吃了三明治】
罗兰:【下午我会路过,晚上一起吃饭】
罗兰:【吃些好吃的】
路过?这荒山野岭的哪门子路过?
吃晚饭倒可以,我欣然答应。
打字期间我全然沉浸,忘记了旁边还有人,空气一下安静了,我抬头,盛然正看着我笑。
他说:“男朋友?”
关系有些复杂,我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犹豫期间被他当成默认了。
盛然一脸了然的表情:“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有对象也不奇怪,嫉妒了。”
油腔滑调。
我余光瞥见关霓勾着冷笑,扶了下墨镜。
借口去洗手间,我暂时逃离尴尬社交的场合,在洗手间待了会儿,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才走出去。
洗手台的灯光有点暗,已经有人在。
人在,墨镜也在。
这幽暗的灯光,这比灯光还幽暗的墨镜。
我走过去洗手。
洗到一半,墨镜女士拧开口红盖,对着镜子描了描本就鲜艳的唇。
“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一人做同事。”
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墨镜下的眼睛翻了一个白眼。
见我沉默不语,她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
第一天上班就跟人抱团说别人坏话,有点危险。
我看了眼手机,转移话题。
“快到时间了,我们快走吧。”
通知的是十点,终于到时间了。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冷静,谁知道来报到前一天还是担心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早上又起晚了。
罗兰嘲笑我,他说:“你明明很珍惜这个机会。”
我愤然夺门而去。
我很珍惜这个机会?
在展览部办公室里,我手心发汗。
办公室不大,叶片宽大的阔叶绿植穿插在稀疏排列的工位间。
我们在磨砂玻璃隔开的会议室里坐下,短发女人站在圆桌前,手托文件夹一一核对我们的名字。
她抬眼:“关霓?”
“是。”
关霓在进办公室前收起了墨镜,此时对着女人点头示意。
“盛然?”
“到!”
盛然笑嘻嘻,两指飞了个俏皮敬礼的动作。
女人微笑,看向我。
“陈圆圆?”
我对着她的目光点头。
“好。”
女人合上文件夹,说:“我们这一批的实习生都到齐了。”她笑,“不用怀疑,就是你们三个。”
“想必大家都了解过了,曼宁美术馆是属于私人性质的美术馆,今年是对外开馆的第三年,也是第一次对外招募,在这里,我谨代表美术馆全体工作人员欢迎大家的加入。”
盛然配合气氛欢呼一声。
我坐在关霓右手边,没有墨镜遮掩,我终于看见她大面积清澈的眼白。
女人说:“我是展览部负责人,大家可以叫我艾米。”
艾米坐下来,闲聊的样子,她问我们对曼宁美术馆的了解情况,让我们挨个说说自己的想法。
盛然说:“曼宁美术馆的名字源于杜曼宁女士,美术馆是由她一手创立,目的是为了纪念她的女儿。杜曼宁女士的女儿生前热爱艺术,杜女士为了女儿的遗志,出资创办曼宁美术馆来支持世界各地新锐画家的艺术作品。”
关霓说:“曼宁美术馆背靠罗氏集团,这两年举办过不少有声量的美术展,我之前来这里看过几次展,很有想法,希望我的加入能有所助力。”
我说:“……”
背景资料都被说得差不多了,我说什么啊我说。
他们都看着我。
我说:“早上我来得太急没吃早餐,美术馆三公里以内只有一家便利超市,超市里的一个袋装三明治要三十块,这让我想起杜曼宁女士的建馆理念。”
“曼宁美术馆的建馆理念是让大众看见最前沿的艺术。多少大众能为三十块的三明治慷慨解囊呢?”
而且还只是普普通通的速食款。
这句我没说。
艾米脸上一直保持的迷之微笑的表情有些松动,她说:“我馆确实有餐饮项目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预计过两个月开始试营业。”
我赞扬了馆长的高瞻远瞩,并对这个试运行的项目表示期待。
……
聊了聊一个小时过去,总算要结束了,我松了口气。
接下来,艾米带我们见了几个其他部门的人,暂时安排我和关霓留在展览部,盛然去了学术部。
其实我有点忐忑,我是靠关系进来的。
虽然罗兰说他为我做了推荐,我心里清楚,他推荐的分量以及我简历的分量孰轻孰重。
就算是这样,如他所言,我珍惜这个机会,我还是来了。
美术馆一般人手不多,少则十几个,多的几十个。曼宁美术馆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人。分了几个部门,其实都在一个地方办公,隔着几面墙的距离。
午饭用餐时间,二楼有员工餐厅,标准配额的饭菜,我搅了搅碗里的紫菜蛋花汤,熟悉的味道。
平淡,单调,和激情无关,与艺术创作恰恰相反,创作是需要激情的。
我脑海中盘旋着上午在会议室里的对话,该说的说了,还有一些不该说的我没说。
来之前,罗兰告诉了我其他事情。
比如杜曼宁女士逝去的女儿叫罗樱,她是罗兰的妹妹。
罗樱在一次高山滑雪中出了意外。
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艾米说我们可以午休,也可以自行熟悉美术馆的环境。
我站在空旷的美术馆大厅里,螺旋的木扶梯盘绕而上,天顶漏下光,层层过滤后已经不剩什么了。
空旷,阴凉。
罗兰说起这些话的表情过于平淡。
他说事情过去了几年,他曾经悲伤的心情得到了平复。
我问他为什么母亲纪念女儿,却要把美术馆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的母亲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秒,微笑。
“自恋的人。”他说。
“像你一样自恋?”
“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