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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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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开始美术馆的实习之前,我辞掉了奶茶店那份工作。我以为多少会被挽留一下,结果幻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当时的画面有些辛酸,店长略带忧伤地看着我,说就算我不提辞职的事,这里也开不了多久了。

是的,我曾经工作的店就要倒闭了。

想想那惨淡的营业额,早晚的事。

我问黄莉之后去做什么,她说还没想好。

“先放几天假,准备回家把婚结了。”她说。

我惊讶:“你要结婚了?!”

她比我更激动:“再不结就不成了!”

我仔细看她,最近是瘦了些,脸颊的嘟嘟肉都凹了,原来是在为婚礼做准备。

“没看出来你这么着急啊。”

我两脚踩着两条椅腿间的横条,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目光跟着她转。

黄莉一手叉着腰擦桌子,边擦边说:“你比我小都结婚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公有钱的感觉怎么样?”

我揉着耳朵装没听见,跳下高脚椅,往吧台里走,她在后面长吁短叹感慨说就知道我做不久。

我转身:“为什么这么说?”

黄莉掂着手里的抹布,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遍,我给她看得脚趾都抓了起来。

看了会儿,一句话没说,她摇摇头接着擦桌子。

就这样,在干燥的秋风里,辞旧结束。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关于新工作,怎么说呢,第一天的午饭就有了预示。

我早料到这点,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艺术馆实习过,从那时我就知道,虽然打着艺术的旗号,艺术机构的工作可没那么多遐想空间。

繁琐乏味的日常,在美术馆工作和在奶茶店工作也没多大区别。

实习一星期,我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事,是凭一己之力修理好了卡纸的打印机——不要提因为打印机喷墨报废的一件上衣。

办公室里我和关霓坐一块,她坐我对面,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拿着平板看当期最新的时尚杂志。

一周下来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主要因为她看起来不是很想和我说话。

一开始我觉得她有点看不起我,过了几天,我发现她不是看不起我,她看不起所有人。

搞艺术的嘛,总有点心高气傲的。

我能够理解,我不大喜欢和这类心高气傲的人打交道,于是井水不犯河水,她看她的时尚杂志,我做我的人员信息表。

这是艾米交代给我的新任务,她让我统计这一批实习生的基本信息,也就是我们三个人。

我在三个人的小群里发了条要统计信息的消息,盛然马上回了我,关霓那边的键盘声不紧不慢,最后轻敲一下,我的屏幕上出现她的回复。

我一边把他们发来的信息录到表上,一边仔细看了看他们的专业背景。

盛然是艺术管理的老本行,老牌美院研究生在读,难怪分他去学术部,估计还在写毕业论文呢。

关霓以前是学珠宝设计的,复制粘贴到她学校那串英文名,眼熟得很。

想了半天,猛地一想起,这不就是我之前没去成的那个学校吗?

我抬头看关霓,她桌子旁边有盆高高的阔叶绿植,只见她戴着墨镜,抱胳膊靠在椅子里姿势几分钟没变过,估计在补觉。

真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事做事,没事的时候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我偶尔也会在馆里闲逛。

整个美术馆的建筑设计出自一位意大利建筑师之手,馆内使用了大面积的石料,石灰的色调营造出一种冰冷的质感。

馆一层中间有一圈厚厚的玻璃墙,墙高起码有两米,圈出一块环形绿地。绿地肆意生长着,天顶漏下的光将它晒得反光,暖洋洋的,为周围冰冷的石料平添一抹亮色。

二层和三层是环形长廊,廊后就是各个展馆,每个展厅打通,起点也是终点。

整体而言,场馆空旷,适合闲逛。

也许是因为没有大力对外推广,即便是休息日,来看展的人也不多。

伪装在不多的游客中间,我隔三差五悠游着把馆里现有的两个展逛了几遍。

这两个展是常驻展,一个搜集了A市近现代的工艺品,以时间线串起A市历史的变迁。

一个是杜女士的私人藏画展,藏品遍布海内外知名画家,每个藏品画作旁边还有张小卡片,讲述了杜女士与该画的渊源。

看得我咋舌,诚如罗兰所言,这位素未谋面的杜女士有钱是真有钱,自恋也是真自恋。

工作人员办公室在二楼,不过我经常去三楼上厕所。

从二楼斜梯上去,能看见三楼展馆还是空的。上完厕所出来,路过空空的展馆,我总会在门口站一站。

展厅里墙壁雪白,像没有一丝污垢存在的雪地。

凝视着这片雪地,我心里偶尔会浮现出一丝恶意,想把洗过之后的手按上墙壁上,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小时候在我妈的工作坊,我妈在那边捏泥胚,我在旁边看着,每次总忍不住动手捣乱。

而我妈总是会在破坏产生之前察觉我的动作,准确拍开我的手。

不知道第几次路过,没忍住,墙上多了块巴掌大的水渍,我毫不心虚地离开。

有一就有二,偷偷摸摸干了好几次,没人发现我的破坏性行径。

被按上去的水渍终会消失,就像雪融于雪地。

当然不可能总是悠闲,很快我感受到这份工作的另一个极端状态。

第一次加班到晚上十点半才到家,罗兰站在门口迎接我。

院子里新装了一盏橙黄色的灯,他影子拖在身后,穿着白色开衫毛衣,食指按了按鼻梁。

那是他眼镜戴久了之后的小动作。

我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放下手,伸过来要接我手里的东西。

“感受到了吗?充实工作的快乐。”

他饱含真诚地问我,我真诚地回以白眼。

没理会他的动作,我一路进门一路甩东西,包包外套围巾都扔在沙发上,剩下贴身毛衣,我叉腰回看他。

“看我加班加到这么晚,你满意了?”

他说:“我不是你的上司,不承担评判你工作质量的职责。”

“哼!”我大声冷笑。

罗兰捡起掉在地上的围巾,顺手卷了卷,问:“最近忙什么呢?”

我说:“你肯定知道我在忙什么。”

“让我猜一猜,”罗兰挠挠下巴,“是你负责的对象太难沟通了?”

一猜就中。

他果然知道。

今天倒了几趟车,吃了一天闭门羹,我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满肚子气。

“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艺术家了?”

我气得破口大骂。

罗兰给我泡了杯菊花茶,我端起喝了口,继续说:“谱摆得这么足,我查他资料,也没见有多少成名的作品啊。”

“一般来说,处于上升期的画家比成名已久的画家更难接洽。”

罗兰在我对面坐下,微笑道。

我同意他说的。

往往是这种人,脚跟还没站稳就想着怎么摆谱了。

这位大画家是艾米新分配给我的新任务,因为三楼留置的空展厅要办他的个人画展,我要和他沟通一些前期的工作安排。

跟他联系了几回,邮件邮件不回,电话电话打不通。

艾米说这位画家老师脾气有点古怪,让我耐心一些。

我耐着性子打了三天电话,每天早中晚各一个,到第三天终于有人接了。

简短说了几句致电目的,他约我在他的工作室见面,我问他工作室在哪,他语气一变,又把见面地点改成一家咖啡厅。

我在咖啡厅等了大半个下午,人影子都没见一个,临近傍晚,我收到短信,说还是去他的工作室。

这时候我已经有些冒火了,还是打车去了他的工作室,车快到了,他说不好意思,今天他临时有事,改日再谈。

我心头火瞬间蹭到三米高。

很好,大艺术家,牛呗!

想起来还来气,我端起杯子猛灌一口。

“呸呸呸!”

“别急,小心烫。”

罗兰觉得好笑,倒了杯凉水推过来。

深呼吸平缓片刻,我说:“我决定了。”

罗兰说:“你要放弃了?”

“想都别想!”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明天一早我就去他工作室门口堵他。”

“恭喜他,成功激怒我了。”

我牙齿咯咯响,一转头,罗兰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低头一看,我尖叫:“你在看什么?!”

“变态流氓神经病!”

我抓起抱枕砸向他,罗兰举起双手连连后退,顺带捞住扔向他的抱枕。

“你别激动,我什么都没想。”

“变态!”

“我不变态。”

“偷窥狂!”

“我光明正大。”

我简直想冲过去和他打一架,理智告诉我,我没有胜算。

罗兰笑得很无辜,越无辜越欠揍,我气得呲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流氓!”

这句没反驳,他说:“眼睛有点酸吧,揉一揉。”

我一字一顿:“你、现、在、最、好、不、要、跟、我、讲、话。”

罗兰说:“我想要解释。”

解释?

解释个鬼!

我有些热,情绪激动,心跳加速,已经出汗了。

我身上现在只有一件薄薄的连体针织裙,太贴皮肤了,连胸口起伏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我的结婚对象,我的短期室友,一手揣着一个沙发抱枕,目光正毫不避讳地落在我身上。

气冲头顶,反而冷静了。

我又低头看了眼,抬头正对他视线。

“我身材是不是还可以?”

罗兰被我问得沉默良久,有理由怀疑是他的中文语库宕机了。

然后,他说:“So hot.”

“Oh,thanks, 所以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走近,抽掉他一只手里的抱枕。

他手臂还是那个环抱的方式,咳了声,放下手。

“你在给我设陷阱。”

我说:“明明是你管不好自己的眼睛,还说我设陷阱,罗兰先生,你觉不觉得你有点不讲道理?”

“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圆。”

他的语气无比冷静,我以为他很冷静——如果没看见他高挺鼻梁冒出的细汗。

他冷静地说:“以我们现在的距离,如果你想,我们随时可以更进一步。”

我们现在的距离,抱枕夹在我们中间,让手臂挤得变形。

更进一步?

我略略移开,拉开我们的距离。

隔着一些距离更能看清楚他跟随的目光,抱枕在我怀里膨胀,他的眼睛如此美丽。

我说:“罗兰先生,不诚实的明明是你。”

他低垂视线,左脸颊陷下一块浅浅的阴影。

“我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我说:“你一点都不诚实。”

“我已经诚实地让你看见了。”

他无辜,张开手,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暗恨,抱枕一把推到他怀里,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包包,扭头上楼。

回房间洗完澡,我正站在床边拿手机回工作群消息,门被敲响了。

我披头散发打开门,罗兰换了一身黑色绒面睡衣,头发垂在额前,和睡衣面料一样柔软。

他看我:“还在生气吗?”

我只盯着他看,看得他左脸颊又陷下去一块。

他颇为无奈:“你有什么疑问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说:“为了以示你的诚实?”

罗兰说:“不,只是到了合适的时间,如果你不问清楚,我想你今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

扶着门框,我哈哈大笑。

极致的自恋什么样?就长他这样!

嘭地一声,我甩上门。

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在门外揉鼻子。

我有点不服气,怎么每次都有种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但是,就算是这样,今天晚上,我不可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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