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二)
……
我没睡着。
可恶!
房间一片昏黑,我瞪着电灯泡一样的两只眼珠子躺在床上,听见楼下大门咔哒响了声,我从床上缓缓坐起。
下楼,我推开客房的门,床铺得一平如镜,空气中沉闷一夜后的淡香味还在,人不在了。
清晨五点。
罗兰出门了,去晨跑。
自律,成功人士的标配。
失败人士陈圆圆坐在沙发上沉思片刻,愤而起身,刷牙洗脸。
我第一次知道早晨六点就能买到热腾腾的小笼包,也是第一次知道清早第一班公交车上居然有这么多人。
我挤到公交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隔着提包的夹层,小笼包的热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像是抱着一团温暖的火焰,隔着车窗玻璃,城市逐渐从梦中苏醒。
公交车穿过市中,驶向城市另一个方向的居民区,坐到临近终点站的位置,车上只剩下几个戴着花帽子的老太太。
太阳露头了,踩着金灿灿的晨光,我下了车,掏出包里的小笼包,然后——找了个地方蹲下。
十二点钟方向,五十米开外就是那位大画家的工作室。
我一边吃小笼包一边盯着工作室大门的动静,准备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冲出去。
这间工作室的外形我实在不敢恭维,昨天数着门牌号数找到这里的时候,我心想是不是又被人诓了。
早上八点,那扇锈迹斑驳的卷闸门发出声响,随后被人从里面拉起来。
拉到半高的位置,一个穿着蓝色塑料凉拖的男人弓身出来,叉腰站在走廊前边,打了一个无比深入的哈欠。
我咬着小笼包待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那男的好像刚起床随手拿了个发箍往头上一扒拉,可能是不舒服,他摘下头上铁丝发箍调整了下形状,再又重新戴回去,头发三百六十度炸开的样子好像一朵暴躁的向日葵。
要把艺术照上人模狗样的艺术家和眼前的暴躁向日葵匹配起来实属不易。
但我还是认出他了,他脖子上有一道黑色纹身,就跟被人用墨线割喉了一样。
很艺术。
暴躁向日葵趿着拖鞋,走去街对面的早餐铺子买早饭,开口要了四个肉包子,弯腰在摊子上左看右看,又拿了一杯豆浆和一盒封装好的黑豆粥。
“拿个塑料袋给我装一起。”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卖包子的妹妹,扫码付款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喝。
“乔冬海!”
他慢半拍转过头,我迅速换上惊喜的表情:“是乔冬海老师吗?”
“你是?”
他混沌的眼神表明他现在并不清醒。
出其不意,趁人之危,靠谱。
我说:“我陈圆圆啊。”
乔冬海:“我们认识吗?”
“您想想,有没有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我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陈,圆圆。”
他念了遍我的名字,眼神停滞在我脸上,过了几秒好像醒过神了,他眼皮拉高嘴张大。
“啊、啊!陈圆圆!”
他食指戳着我:“那个、那个吴三桂……”
“不是那个陈圆圆,我昨天还跟你发过消息呢,乔冬海老师,您不会忘了吧?”
我拿出工牌晃晃,乔冬海眼珠子随着那个套着皮卡丘外壳的工牌转了转,表情忽收了。
“哦,曼宁美术馆的,我今天没时间,改天再聊。”
他转身拿上塑料袋装的包子和粥,背着手往回走。
我跟在他后面:“乔老师,我们昨天约好了的。”
乔冬海头也不回:“昨天约的是昨天。”
“可昨天你放我鸽子了呀。”
“反正我今天没时间给你,你回去吧。”
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我跟着他过了马路,走到他工作室门口,他脚尖一抬手一提,卷闸门哗啦啦,他手托着门,扭头。
“你还不走?”
我说:“我今天的任务就是跟您接洽,老师您没时间我就在旁边等着。”
“那你等着吧。”
乔冬海看都懒得看我,伸腰一推,卷闸门升到顶,里边的黑暗洞穴霎时被光照亮。
我看了眼,还真是车库改的,我大为意外。
没礼貌又朴素的大画家?
比起一般美术工作室,他这里格外乱些,到处堆叠着干成块的颜料盘,门口角落有两个铁桶,桶里的水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像什么泥巴水。
油布遮的画板扔在角落,看不出任何能在拍卖会上斩获七位数的蛛丝马迹,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是窗子前面,摆三角画架的位置。
乔冬海一手提着包子,一手拖了把椅子坐到窗户前那个位置。
对着三角画架上雪白的一片,他开始吃包子。
我看着他吃了第一个又吃第二个,估摸他还得吃一会儿,到拉开门边的渔夫椅坐下,我拿出手机。
聊天最上面的窗口是美术馆工作群,艾米在群里说这两天有重要人士来参观,让大家提起精神不要懈怠。
群里半小时没人回复,直到两分钟前,盛然发了一个热烈欢迎的表情包。
我跟了个表情包,打开私聊窗口,跟艾米说我在乔冬海老师工作室等他腾出空,艾米发来一个抱抱的表情。
艾米:【至少让他看一眼策划案,把字签了】
我:【明白】
退出翻了翻前面的聊天记录,张俏前几天跟我说珠珠手术很成功,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回家休养了。
我说真是太好了。
发自内心的,真是太好了。
我计划最近要找个时间再去看看她。
然后就是罗兰六点多发来的消息,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我咬着指甲想了会儿,慢吞吞地打了三个字。
我:【我很忙】
没回。
现在是晨会的点,估计在开会。
行吧,忙吧,大家都很忙。
画架前,乔冬海四个包子吃完了,团了团塑料袋想隔空投进垃圾桶,没中,油腻腻的塑料袋跌在垃圾桶边上三厘米的位置。
他敦实的身子瘫在椅子上,侧腰拿起地上的豆浆嘬了口,眼睛还是盯着白纸。
他到底在看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我都快忍不住了,心里不禁对他高看几分,有这达摩面壁的功夫,真是大师也说不定。
艺术大师嘛,精神不正常很正常的。
又过了半小时,他握着豆浆的手垂在地上,人一动不动。
我小小咳了声。
一动不动。
走近。
一动不动。
我走到他背后,伸头一看。
……
大艺术家晒着太阳睡着了。
一睡睡到中午,我饿了他人还没醒。
我在手机地图上搜到附近有肯德基,拖着两条腿走了过去。
正是饭点,排在我前面的小孩闹着要吃全家桶,他妈妈拎着他的小书包,书包上还有他的名字。
“不可以哦,只能吃汉堡,不可以吃炸鸡。”
小男孩揪着他妈的手甩来甩去:“我要冰可乐!”
“冰可乐也不可以喝。”
“哇呜哇呜!”
好像救护车。
我,一位经济独立的成年人,上前一步,对服务生小姐微笑道:“你好,一份全家桶,要冰可乐。”
救护车声音停住。
说实话,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着,是会让我产生一些没什么必要的自豪感的。
小男孩哭腔渐浓:“可是我就是想要喝冰可乐。”
“你今天有一点发烧,发烧的时候不可以喝冰可乐。”妈妈耐心解释。
他问:“那我明天不发烧了就可以喝冰可乐了吗?”
“等下我们去看医生,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喝就什么时候喝。”
原来是生病了。
可恶的成年人。
托盘里的全家桶重到我差点端不起来。
没吃完,我兴致缺缺拿塑料袋打包了,拎着又去了乔冬海工作室。
中午阳光刺眼,我挡着眼睛,隔着一条街看见那扇卷闸门关了。
深灰色卷闸门上红漆喷出的禁停标志对我张牙舞爪。
我站在门前伸手一推,本不结实的门哗啦啦。
什么人啊?梵高再世有他牛?
我气得火冒三丈,边上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别推门了,他在睡午觉,被吵醒会发脾气的。”
我扭头,旁边台阶上蹲着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
小女孩两手搭在膝盖上,抬头看我。
我问:“他午觉要睡到什么时候?”
小女孩抬手亮出腕上的蓝色电子表。
“两点。”
还有一个小时。
行,我等着。
我在小女孩旁边蹲下,蹲了一会儿,有点累。
我吹吹地上的灰在台阶上坐下。
手里的全家桶还是热的,我问她要不要吃。
“有什么?”她问。
我扒了下桶里剩下的东西,只吃了一块原味鸡和两个鸡翅。
“鸡腿吃吗?”
“不吃。”
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很酷。
“可乐呢?”
我喝了两杯可乐,还剩两杯,递给她一杯,她接了。
我和她坐在台阶上喝可乐。
可乐有点不冰了,纸杯外面一层水汽。
我问:“你来这里学画画?”
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她衣服,白色衣摆上黄一道蓝一道。
“穿白衣服画画容易脏。”
她低头看了看,说:“这件衣服我不喜欢。”
我点了点头。
我以前也老穿我不喜欢的衣服画画。
看样子也就十二三岁,怎么讲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我觉得有点意思,忍不住和她搭话。
“你现在学什么?”我问。
“色彩。”
“水粉?”
“水彩。”
一问一答。
我说:“我上初中的时候还在练素描。”
练了好几年,画完的纸有几米高,我妈一直嫌不够,她说基础要打好,于是我一直在打基础。
那个时候我对画画兴趣已经消磨殆尽。
她说:“我没学素描。”
我惊讶。
小女孩说:“乔老师没让我学素描。”
我也不能说些什么,于是问:“你今天不上学?”
女孩朝我伸手,我把脚边的全家桶递给她,她接过去,捡出一块鸡块塞进嘴里。
“上学,我下午请假了。”
“就为了来这学画画?”
她点头,又拿了块鸡翅啃起来。
我看着她吃,问道:“乔老师怎么教你的?”
女孩嘴里鸡翅还没咽下去:“你是想问我他为什么不让我学素描?”
“你慢点吃。”我真怕她咽到。
“他说我是色感天才。”
女孩咽下嘴里的东西,说:“他说我要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到极点。”
天才,天才就能一口吃成胖子?
我们坐在台阶上聊了会儿,迅速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乔冬海真有点精神病。
我问:“他是不是老喜怒无常的?”
女孩点头。
“那你还敢跟他学画画。”
“我跑得快。”
我笑出声。
“你喜欢画画?”
她说:“不知道。”
“你画画的时候会觉得痛苦吗?”
她看着我,点头。
我说:“那你是喜欢的。”
只有有期待的时候才会觉得痛苦。
不然只会像我一样,彻头彻尾地麻木。
麻木之后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身后卷闸门响了声,和早上一样哗啦啦从里面被人拉起。
乔冬海还是穿着那双蓝色塑料拖鞋。
我和女孩同时回头,乔冬海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们。
他的凝重表情可能仅仅因为他刚睡醒,因为他的头发……
暴躁向日葵倒伏了。
我坐在台阶上,一条腿支着,回身仰头看他。
我说:“乔老师,我在您爱徒吃的鸡腿里下了毒,您看您要不要跟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