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漫漫(一)
那夜之后的记忆并不很清晰,我很困了,说了太多话,只把罗兰那句“十六岁喜欢的人”当成他日常不着调的调侃。
天,谁还会留恋十六岁喜欢的人,我早决定和他一刀两断了。
最后的记忆是罗兰咕哝着躺到我身边,他从被子里握住我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把我扯到他怀里。
那场雪过后是淅沥的冷雨,冰针一样,成天不歇。
我不喜欢下雨,尤其不喜欢冬天下雨,A市往年的冬天从来没有今年这样多的雨水。
和罗兰发生关系之后我有些发愁,最愁平日里和他相处的界限。
说朋友是高攀,说老同学关系拉太远,说配偶那可真是大言不惭,怎么说都不对劲。我深深感觉到只有在床上那段时间,我们才是彻底对等的。一旦落地,这段关系难免脚跟拔丝。
要问罗兰是怎么想的?
他啊,谁知道他呢?
反正他向来游刃有余。
回过头一想,那天之后我们连一顿饭都没一起吃过。他说有点事要回英国几天,会在圣诞之前回来。
正好乔冬海的个人画展也要在圣诞节那天开幕,事情都赶在一起,我这段时间忙极了。
乔冬海的画经过重重安保已经运到了美术馆。
展览布置还有最后一些收尾工作,检查场地水电的布置,核对展画信息,我跟着艾米在美术馆没出去过,每日步数都有将近一万步。
我并不那么盼望圣诞节的到来,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数着日子。
距离圣诞节还有几天,画展的基本内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对应的二十多幅画也都挂到了墙上相应的位置。
乔冬海这次的画展分为两个打通的展厅,中间由一面隔断墙隔开。
两个展厅分别对应着乔冬海不同时期的创作状态,前展厅主题为春,后展厅主题为冬。
在他早期的绘画创作里,落笔挥洒,色调轻盈,春展馆墙面地板布置也根据这一时期的特点有瓶花、墙饰的设计。而冬展厅则骤然沉入冬的肃穆之中。
比起春,冬展厅要空旷许多,这个展厅收纳的画作属于乔冬海近些年的作品,数量不多,笼统不到十幅。画面颜色只有黑白。白的是雪,黑的是石头或山。
以黑灰来画雪,我在网上搜索时看到有人评论说他这是走入国画的道行里了,中国画讲究的是意境,留白。
他早年滥用色彩成痴,谁知骤然转向,难免让人议论纷纷,但乔冬海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
我想他当然不会正面回应,他只会把那个人骂得狗血淋头。
临近下班的时间,我从一号展厅踱步到二号展厅,脚步最终在隔断墙前停下。
一号展厅和二号展厅中间的隔断墙上挂着一幅巨幅的画,画宽2.1米,高2.4米,整幅画只用了白、粉、红三色,璀璨如血的花瓣铺天盖地直坠而来。
这幅画的名字叫《落樱》。
以《落樱》为界,春冬两色分明。
明明前后才五年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盯着这幅画看,不由得看呆了。
“很美是吗?”
艾米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被吓了跳,她抬头和我一起望着这幅画,说:“据说……这是杜馆长最欣赏的乔先生的作品。”
我说:“可是……”话没说出口。
艾米看着我:“你想问什么,杜馆长还是乔先生?”
我:“都想问。”
“问吧,过几天还有场硬仗,你问清楚才能全心迎战。”
艾米拍拍我肩膀,我们一同往外走,我说:“杜馆长为什么这么欣赏乔冬海呢?”
“其实这件事圈内人都知道,在我回答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艾米笑道。
我说:“什么?”
艾米的脚步在门口停下,说:“你的简历是罗氏集团董事会秘书处直接推过来的,我想问你和罗兰先生是什么关系?”
这把我问得措手不及。我妄图解释其中的关系,发现我也解释不清楚。
艾米出声打断我,有些惊讶的样子:“你不会现在还在为这事难为情吧?”
我:当然已经没有了!
艾米语重心长:“年轻人脸皮练厚点是好事。”
我心说我这脸皮还不厚吗?熟了之后我才知道艾米的真实性格,第一次见面还以为是什么高冷上司呢!
我说:“艾米姐,你有话直说。”
艾米靠过来,一手遮嘴:“据罗氏集团内部小道消息,罗兰先生年中闪婚了。”
“是吗?”我处变不惊。
“结婚对象极其神秘,连一张照片都没流传出来。”
“这样啊。”
“上次你不在,罗兰先生来馆里找你了。”
我:!!!
“什么时候?!”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
“这你就自己去问他吧。”艾米笑而不语,随后压低声音解答了我之前的迷惑。
竟然,是这样。
我之前的怀疑顿解,但随即陷入更深的疑问中。
如果乔冬海和杜曼宁之前有这样的渊源,那罗兰不可能对他一无所知,他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一边想着事,我打伞走在美术馆广场前的人行道上,冬日的雨水噼啪击打伞面,我右手戴的毛线手套都沾湿了。
人行道旁边是一条缓坡,一辆银灰色奥迪过了保安亭前面的道闸,顺缓坡而下,车速放缓,鸣笛两声。
我抬起伞一看,认出是那关霓的车。
车停下,我抖抖伞上了车后座。
车里的暖香混着热空调,一股让人头脑发胀的香味,我坐下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往上扯了扯围巾掩住鼻子。
盛然从驾驶座回头看我一眼,开玩笑道:“小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让男朋友开车来接你啊?这男朋友当得太不称职了也。”
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盛然的讲话方式,只要不搭理他就行。
我预备随便瞎扯个理由糊弄过去,却听见前面副驾驶上关霓出声啐他。
“少说有的没的,聊正事。”
盛然收到指令,转回去继续开车,说:“小圆你听到消息了吗?杜馆长过几天要来,艾米说要安排人全程接待。”
我说:“刚刚我还和艾米在一起,没听她说过。”
关霓说:“我要这个机会,你不要跟我抢。”
“好的,关小姐。”我巴不得。
坐了会儿,还是热,我摘了围巾,前面盛然跟着车载电台音乐在打拍子,关霓说了声难听,他忙不迭换台。
我说:“关霓你怎么自己不开车啊?”
“有人自愿给我当司机为什么不用?”
关霓讲话一向嚣张,我这几个月也听惯了。我转头问盛然:“你还在追关小姐?”
盛然说:“那当然了。”
上个月,盛然和关霓外派一起出差,回来之后盛然有事没事就来关霓工位前面转悠,我坐关霓对面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问她他们两个出差发生了什么,关霓没说,但遮掩后的表情略显尴尬,从那之后我就知道盛然在追她。
而且很明显,关霓看不上他。
关霓心里瞧不上盛然,表现得也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盛然照样鞍前马后,我发自内心感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车内一时无话。
我想起刚才从艾米那里打听来的八卦,问道:“你们听说了乔冬海老师和杜馆长的事吗?”
盛然一听来劲了:“你说哪件?是乔老师千里马遇到杜馆长这么一伯乐还是说别的?”
“当然是别的。”
我往前坐了点:“你们知道乔冬海以前是罗樱男朋友吗?”
盛然打了个哈哈,关霓一手支头没接话。
原来大家真的都知道,就我像个马大哈似的。
盛然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这么说吧,乔冬海在业界能有今天的地位,咱们杜馆长功不可没。至于杜馆长为什么会平白无故青睐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画家……这背后的原因,我们局外人只能猜。”
关霓说:“杜曼宁女士不仅仅是我们馆长,她手里拿捏了多少罗氏集团的股份这谁也不知道。所以这次接待杜女士的任务,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
“放心吧,没人跟你抢。”
我附和,坐在位置里思索片刻,又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小道消息?”
关霓嗤了声。
盛然仿佛关霓代发言人,答道:“这都不是什么小道消息了,你但凡去罗氏集团门口转几圈,集团里那些事早传得沸沸扬扬。我们馆这些人多多少少也能和集团本部扯上点关系,就拿我说,我导师是罗氏集团品牌方的艺术顾问,小霓的爸爸是罗氏集团子公司董事。你呢,小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的家里?”
万万没想到话题又转回我身上。
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盛然开玩笑:“你什么关系啊?说说都不行。”
我说:“我到了!前面路口下车。”
万幸。
我撑着伞,对着车子后视镜挥手,等车子走远,我转身走进路口。
心里想着事,没留心踩中巷子里的水坑,棉靴湿了。
遥遥看见家门前停着熟悉的车,走近了,雨打湿枯叶粘在深紫色车顶。
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