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五)
说完这些就来电了。
刚才的对话如同遗落在黑暗里的一场梦。
我回办公室拿上东西,和罗兰走到一楼大厅,配电间的门开着,是在检修电路。
走出门外,夜幕骤降,停车场的灯亮了,冰冷的空气一下子让我变得清醒。
我和罗兰走到车前,他掏出车钥匙,握在手里掂了两秒钟,转身对我说:“有点可惜。”
“什么?”
“今天说了这么多……如果就这样回家是不是太可惜了?”
罗兰话说得很委婉,我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手指摩挲着W型的车标,说:“要不然不回去了?”
“那去哪儿?”
“去我家。”
我恍然:“那个别墅?”
罗兰摇摇手指:“不是。”
“你到底有多少房产?”
罗兰手撑拉开的车门思考道:“数量嘛……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你都没见过,”他笑,“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上车吧,我美丽的小姐。”
行吧,看在他今天十分坦诚的份上,给他一个向我炫耀的机会。
我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刚扣上安全带就听他说了句“对了黄油”。
“什么黄油?”我问。
“家里黄油上次用完了,我们先去趟超市。”
车子点火,方向一转,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超市。
拿了一盒黄油,我推着购物车又转去生鲜区,罗兰弯腰从冰柜前里拿起两盒牛排,车子里多了两盒牛排。
我四处看看,看到一边酸奶促销的标识牌,走过去,临期酸奶捆绑促销,买一送一啊!
我拿起酸奶对比上面的日期,试图从一堆临期促销的酸奶里找到稍微日期好点的。
罗兰也走了过来,视线扫过整面冰箱墙的酸奶,随手拿起一盒,对我晃晃:“要买这个?”
余光一瞥,我心说他真够会拿的,随便一拿就能拿中我平时都舍不得买的牌子,不过今天既然是他买单……
面对手里捆绑促销的酸奶和他手里的贵价品牌,我有些纠结。
我举着手里的酸奶对他说:“打折不买的话,是不是有点亏?”
罗兰没有意见,一耸肩:“那就都买好了。”
罗兰往车里放了四五盒刚刚拿的酸奶,推车继续往前走。
几番纠结之下,我放下手上的酸奶追上去。
我跟在他身后说:“罗兰先生,采访你一下。”
他正抬手拿高处的麦片:“请说。”
“请问你买东西是不是从来不看标价的?”
他拿下一包麦片放到购物车里:“这要看买的是什么了。”
他对我一笑,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我看着满满一车东西,陷入深思。
我决定换个提问方式。
我跟着他问:“我换个问题。”
“请。”他在巧克力货架前面摸下巴。
“你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会特别在意价格?”我问,“房子?车子?股票?”
罗兰偏头看我:“都不。”
我深深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我追问:“那是什么?”
罗兰拿起一盒巧克力问我:“你更喜欢有坚果的还是没坚果的?”
“有坚果的。”
他把手里的巧克力放进购物车,我几步走到车前面挡住他的路。
两手按着购物车另一边,我说:“你还没回答我。”
罗兰无奈地举手投降:“好吧,刚才的问题是什么?”
我才不跟他重复一遍。
哼哼,不用我重复他也知道,还跟我装。
果然,罗兰装成一副后知后觉想起来的样子:“你问我会在意什么东西的价格?如果非要我说一个答案……”
他弯着腰,双手扶着购物车两侧和我对视,十分诚挚地,他说:“我会回答时间。”
什么嘛!
他说:“这位小姐,你挡在这里是不是耽误了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呢?”
购物车阻隔在我们中间,僵持几秒,我松开手,颇为闷闷不乐。
买单出来,罗兰提着两大袋东西,我提着装生鲜的保温袋。本来说买黄油的,买着买着就变成这么多……
驱车到了市中某高档小区,刷门禁进去时我才想起来,之前钟伯庸跟我说罗兰平时住市中大平层的,想来就是这里。
天早黑了,我只看出来周围绿化不错,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到了。
提着东西下车,电梯直达十八层,一层一户,我跟他走过去,他在密码锁上按指纹,门开了,我刚要进去,被他叫住。
“等等,给你录个指纹。”他说。
他在密码锁上按了几下,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让我录指纹,我按照女声语音指示右手大拇指在面板上按了几下,语音提示我录入指纹成功。
“好了,进来吧。”罗兰踢开门。
我恭敬不如从命先进去了,门在我身后关上,灯一亮,我的目光瞬间被进门处墙上的画吸引。
是一副水彩风景画,颜色淡淡的,画了连着海岸的山坡和山坡上黑灰的岩石。
罗兰从鞋柜里拿了拖鞋放到我面前,说:“这是阿樱画的,还不错吧。”
“看起来很有灵气。”我说。
换好拖鞋,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副画上,嘀咕道:“怎么越看越眼熟?”
罗兰没听清,我说:“感觉有些熟悉。”
罗兰笑道:“是不是有点像乔冬海早期的作品?”
我点头。
笑容转成冷笑,罗兰说:“跟他学的能不像吗?”
说完提着东西往屋子里走。
我算是发现了,罗兰看乔冬海挺不爽的,接下来的话我也不准备讲了,免得节外生枝。
我看这幅画的感觉不光跟乔冬海早期作品像,还和贾凌晨现在学的画风有些大同小异的意思。
这幅画我怎么记得之前也在贾凌晨的作品集里看到过?
心里留了一记,这里面的门道只有乔冬海知道。
在房子里转了圈,真是见了鬼,这里的陈设没有地方让我不满意的,特别是房子半开的露台,外面就是江景。
这简直是我的梦中情房!但我也知道,这地方的房价,我打八辈子工也买不起。
放着自己的几处房子不住,跟我挤小破楼挤了大半年,罗兰此人,其心可诛!
趴在露台边吹了会儿冷风,罗兰在里面叫我。
我过去厨房,他脱了外套,只穿着海马毛的淡色毛衣,两手抬着,让我给他帮忙。
“帮帮我,帮我折一下衣袖。”
他两手沾着牛排血水的样子有点狼狈,我忍笑,走上前给他两个手衣袖都用力推上去。
“围裙呢?要不要穿围裙?”
要煎牛排的话,这件毛衣实在危险极了。
“围裙在墙上。”罗兰说。
我看到了挂在冰箱旁边墙上的碎花蕾丝边围裙,拿下来,在他面前好生抖了抖。
罗兰咳了声:“是平时来打扫的阿姨买的。”
“特别适合你,”我展开围裙,一本正经说,“来吧,让我为罗兰先生穿上吧。”
他在我面前乖乖低下头。
看见他头顶的旋,我呼吸一滞,围裙套到他脖子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好了吗?”罗兰问。
“好了好了。”
我急忙收回手,想到旁边换口气,没想到他堵在中岛台前纹丝不动,我腰抵上岛台冷冰冰的石料。
他手肘夹着我两侧不让我离开,不经意间摸到他温热的手臂皮肤,我触电般收回手,罗兰左脸颊笑出一个涡。
“你的心跳很快,是在担心什么吗?”
“没有!是地暖太热了!”
我打死不承认,罗兰看了我两秒,低头迅速地亲了下我的右脸。
“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可恶!又被偷袭上分了!
离开厨房,我才意识到我心跳有多快,咚咚,咚咚,像打雷,春雷。
诚然,罗兰也不是特别会做饭的人,但煎牛排的功力还是很到位的。
晚餐就是牛排,还有一点酒。
我见识了他的藏酒房,他让我挑一支酒,我随手拿了旁边一支瓶身修长的酒。
罗兰点头:“樱桃白兰地。”
我不懂,我说:“听起来还不错。”
“是烈酒噢。”罗兰又笑得很开心。
我端着这瓶酒:“没错,我就想喝这个。”
罗兰接过去,到吧台翻出摇杯,装了些冰块,擦干手。
他问:“要加糖浆吗?”
“不用。”
“柠檬汁和苏打水?”
“要一点。”
我趴在吧台看他调酒,动作行云流水,一阵冰块碰撞的脆响之后,我推上马丁尼杯,酒液注入杯子,他给我插上一片柠檬装饰。
然后是他的。
他给自己多加了一勺糖浆。
爱吃甜的家伙。
吃饱喝足,冰酒下肚,我的大脑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抱着抱枕瘫在客厅的沙发上。
怎么这么晕?他是不是给我酒里下毒了?
我的大脑开始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明明是我看着他调的酒,他怎么还能正常行动,甚至还可以和人打一个巨长的电话。
刚刚牛排吃到一半罗兰手机突然响了,他到露台上接电话,再回来时我已经用餐结束。
一盘两杯,一干二净。
我看他从露台回来,拉上门,漂移的视线跟着他到餐厅,又从餐厅走过来。
他一手掐腰站在我面前,我想坐起来,腰一用力,刚挺起来,下一秒重新跌回沙发上。
我惊呼:“你推我!”
罗兰:……
有点凉的手指按在我的额头,划过我的鼻基底,我的鼻梁,然后——捏了捏我的脸。
“好痛好痛。”我推开那只手,得到片刻安宁。
过了会儿,我下巴又被捏了捏,朦胧间,我听见的声音是有些发愁的。
他说:“你不醒醒的话,今天晚上要怎么办呢?”
这声温柔的叹息从我耳边离开,被地毯收音的脚步声渐远,转了转眼珠,我睁开眼。
才两杯酒而已。
也太小看我了。
餐桌上的空碗碟被收到了厨房,一旁花瓶里插着还算新鲜的洋桔梗,我凑近闻了闻。
一股莫大的轻松感推举着我,像踩着充满气的泡沫球,脚步也是轻盈的。
有时候脑海里的念头的挥之不去,如同吐着泡泡的沼泽拖着人下坠。
于是我摇摆,我怀疑,我痛苦。
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这个我决定将所有泡泡弹开的晚上,我不再感受到沉重。
我找到了罗兰的衣帽间,西装、衬衣、领带、运动服、休闲夹克,像男装样板间的标配,玻璃柜里陈列的腕表让我大开眼界。
我轻而易举推开了玻璃柜面……都没有上锁。
又关上。
这些都不足以吸引我。
我在衣架上寻找着,几个衣架翻找完,都没有。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我的目光瞄准了衣架下的抽屉。
拉开抽屉,终于找到了。
叠得整齐的一抽屉浴袍,原来是想找睡衣的,浴袍嘛……勉勉强强也可以。
抽出一件,转着圈,身上衣服都掉到地上,灰色的浴袍像披风被我旋到肩膀上。
我是一位勇士,一位脸很红的勇士。
灯光熠熠的落地镜里照出我红的脸和我发亮的眼睛。
披着浴袍,我光脚走出衣帽间,右手边是浴室,浴室的主人正在洗澡,他不知道有一位入侵者正伺机而动。
她是怎么想的呢?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抬手敲响了浴室的门。
“叮叮,您的快递到喽。”
我听见出水的声音,半分钟后,门开了。
罗兰肩膀上披着和我同款的浴袍,头发滴水,他看着我,片刻,露出了笑:“我不记得我有快递。”
“这位先生,您的浴袍湿了,”我指指他身上灰色浴袍的水渍,“看来您需要一件新的浴袍,这件怎么样?”
我指指自己身上。
“看起来不错,可是这位小姐,如果我穿了这件衣服,那你怎么办呢?”罗兰笑意盎然。
“很简单,你把门打开。”
罗兰松开扶着门的手,我推开门,看见窗边的浴缸,一池泡沫。
丢下浴袍,两串水渍的脚印落在地板上,我走向浴缸。
我正要一脚踏进浴缸,被罗兰在后面勾住腰。
“喝了酒不能泡澡。”
“可是我想泡。”
他的胳膊搂着我的腰,我的背贴到他的胸口。
“我想泡澡!”我重复。
“好吧。”
罗兰不知道是第几度叹气,他松手先我一步进了浴缸躺下,浴缸水位上升,他对我张开手:“来吧。”
我扑进他怀里,扑得水花四溅,扑得我吃了一嘴泡沫,扑得他哈哈大笑,我也大笑。
趴在他肩膀上,我看见玻璃窗外的夜色,稀薄的黑暗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们像两条光滑的鳝鱼纠缠在一起。
我很满意浴缸顶上的灯光,足够明亮,足够让我看见他每个表情的细节。
我痴迷地看着那些细节。
手舀起温水从我的额头浇下,罗兰说:“在看什么?”
我闭眼晃头,甩了他一脸水,头被他按住。
我顶着他鼻子没说话。
按着我额头的手松开,他吻我嘴唇,我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然后维持着趴倒的姿势,我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罗兰被我看笑了:“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只要我看你看得足够久,我就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了。”
“解释一下。”
罗兰湿了的额发梳到脑后,一手抵在浴缸侧撑着头,一手勾着我的腰。
我趴在他身上,两只手垫着下巴,说:“就像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还挺帅的,后来看久了觉得也就那样。然后有一次你出差几天,再见到你,我又感觉到其实你是大帅哥。”
罗兰笑得头都撑不住了:“你继续说。”
“我想说的是,当我对一个人足够熟悉的时候,我好像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我趴在他的胸口,看着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相信罗兰也觉得我很认真,所以他逐渐收起了笑。
他问:“你想怎么做?”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怎么做。”
罗兰说:“嗯……如果采用排除法,像现在这样是你想的吗?”
现在这样?一起在浴缸里?
“当然是我想的,可是……”我撑着他的胸口坐起来,“我说的不只是这个。”
罗兰也坐了起来,我们坐在一堆泡沫里对视。
他的眼神略有疑问。
“我想说的是……”我努力组织我混乱的大脑,“我想说的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
“你说的继续是指……”
“继续我对你的感情。”
罗兰失笑:“圆,你以为感情是什么收放自如的东西吗?”
这下换成我疑惑:“难道不是吗?”
罗兰说:“不是,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
我眉头一皱:“可是……”
话没说完,被他凑到我肩膀上咬了下,我要说的话被打断,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脑子。
“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
我努力推开他埋在我肩膀的头,罗兰不情愿地挪开,湿亮的眼睛凝视着我:“真的吗?”
我更疑惑了。
不是吗?
罗兰看了我两秒,起身出了浴缸,浴巾擦身,拿起一边的浴袍披上。
我倒在浴缸里,我是真的泡晕了。
罗兰出去一会儿又拿来了新的浴巾,他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拿浴巾包上,我在他面前转了圈,浴巾被从腋下掖紧。
“还没想明白吗,我可爱的小姐?”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罗兰给我擦头发,我一直沉默不语。
看着镜子里的我们,怎么不好呢?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是啊可是。
想起他曾经问我的,我也想问问他。
于是我抓下擦头的毛巾,看着镜子里的他,我问:“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吗?”
“什么?”
“你之前问我,你问我‘人生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吗?’,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罗兰说。
他一只手撑着洗手台沿,手指挑起我湿漉漉的头发,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你既然都不知道,又怎么敢确定对我的感情?”我嘀嘀咕咕。
罗兰长叹了一口气:“以后不能让你喝酒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让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我想说就算不喝酒,这些问题也一直在我心里存在着,我在这些问题里磕磕绊绊地觉知了对他的感情。
我骗不过,也不想骗自己。
真是难办啊。
然后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
罗兰被我搅得有些兴致缺缺,我也提不起劲,就在床上躺着,好大好软的床,我滚来滚去。
罗兰戴着眼镜靠在床边看书,我自己滚了一会儿,偷看他表情,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往他那边滚,滚啊滚,滚到他腿上。
“怎么了?”罗兰手里的书没放下。
我头垫在他腿上,看他被床边灯光照亮的脸,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我指指他:“你脸是黑的。”
罗兰放下书。
“我是生气了。”
我一个大惊喜:“你终于生气了!”
我爬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表情。
“你第一次跟我生气。”
罗兰也有些意外:“是吗?”
“就是,你从来没跟我生过气。”
所以才怪怪的。
我问:“你在公司跟别人生气吗?”
“偶尔。”
我摸他的脸:“看吧,就是你在我面前装得太好了,所以我才不信你。”
任我摸了几下,罗兰黑着脸把我从他身上拎下去。
“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