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遗梦(一)
早晨,他醒来,翻身时看见另一个冰凉的枕头,当感知从模糊到清醒,他心底突然泛起模糊的,可以称之为惆怅的情绪。
在这个感受里停留了几秒,他移动身体,将脸贴到那个枕头上。
冰凉的真丝染上温度,像手臂内侧的皮肤。通常是环抱的姿势,那个手臂绕过脖子,贴在他的脸侧。
想到这些,惆怅的情绪更浓了。
他从床上坐起,窗帘外,伦敦的天空浓云密布。
一如往常糟糕的天气。
换衣服,吃早餐,驱车离开公寓。
车开往西伦敦的一家私人医院,抵达时飘起小雨,车里没伞,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丢掉了出门一定带伞的习惯。
他顶着雨走进室内。
经过庭院里的花丛,他闻见蔷薇被雨水润湿时弥漫出淡雅的香气。
他在休息室拿毛巾擦干头发,对着镜子整理好衬衫领结,走出门时,一个人正进来。
先闻到女士香水浓烈的花香气味,不同于医院庭院里的蔷薇,这种香味充满刻意,让人难以忘记。
“你好,罗兰,好久不见。”
迎面而来的女士涂了玫色红唇,头发披散在一侧,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眯着,她朝他伸出手。
罗兰也露出笑,握上那只敲击了二十年琴键、比一般人更有力的手。
“你好,舒歌。”
杜舒歌的手很快收回去,垂在身侧,若有似无勾起上衣垂吊的丝带。
两个人都在等对方先说话,一般这种情况下,罗兰会是先发制人的那个。
于是他说:“祖母没说你今天会来。”
杜舒歌轻轻地笑:“你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意外而已。”
杜舒歌慢慢收起笑,说:“我听说了一些情况,我很担心你,罗兰。”
罗兰说:“谢谢,我替祖母感谢你。”
杜舒歌的脸色冷了下来。
罗兰脸上带着极有礼节的笑容:“我先去病房,你要一起去吗?”
杜舒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们一起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这是位于西伦敦街区深处的一家私人医院,住院的楼房深且寂静,长长的回旋走廊装饰着淡金色墙纸,隔几步距离便悬有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传世名画。
这些画有真品,也有仿制品,真真假假,能看出来的人极少。
罗兰落在杜舒歌后半步,两手背在身后,步子不疾不徐。无话到病房,杜粤宛晨起在护理医师的指引下服了药,正侧靠在沙发上看书。
看见罗兰和人进来,她将手里的放大镜夹在书里合上,脸上堆起皱纹,欣喜道:“小舒歌,你总算来了。”
“阿婆。”杜舒歌笑着,弯下身和杜粤宛拥抱。
罗兰站在后面一言不发。
杜粤宛满头银丝,两眼却不显混浊,含笑的眼看看罗兰又看看杜舒歌,让两人都在沙发上坐下,摆开一套青花茶具,烧水沏茶。
杜粤宛说:“这套茶具还是你爸爸去年送给我的,我听说他前段时间打球伤了腰,现在怎样了?”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杜舒歌说,“他和曼宁阿姨最近商量再盘个新球场,我看他就是闲不住。”
杜粤宛洗杯的手停了瞬,接着说:“这事没听她说过。”
杜舒歌说:“曼宁阿姨知道广才叔叔爱打高尔夫,估计准备给他一个惊喜呢。”
杜粤宛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将两杯沏好的茶推到两人面前,那手背的皮肤如枯树皮般,收回时还颤着。
“谢谢阿婆。”杜舒歌说。
罗兰一手举着放大镜,手里的书没放下,说:“我等凉了再喝。”
“人走茶凉,你是不是在咒我?”
杜粤宛鼻子哼了一声。
罗兰说:“我哪里敢,是您成语学得太好了。”
“就数你最不听话。”杜粤宛嗔他。
放在平时罗兰肯定是要回嘴的,碍于今天有外人在场,他两腿搭着,深棕的皮鞋尖敲在地面上。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现在哪敢惹您动气。”
杜粤宛剜他一眼,别过脸和杜舒歌细声说话,做出一副要把孙儿晾一边的样子。
罗兰心里好笑。
要说他的祖母年逾八旬,脾气越渐像个孩子了。
知道他到了伦敦,没问做什么,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他过去,他说他是来休假的,没商量,一定要去。
到医院之前,他还把她的话当成诓骗他过去的借口,直到看见她躺在病床上,他的心才软下来。
他的祖母强硬了一辈子,他差点忘记她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窗外细雨渐大,敲打玻璃,室内茶香四溢。
青花瓷杯里的热茶直到彻底冷却也未被人端起。
罗兰不爱喝茶,他没兴趣的东西是碰都不会碰的。
杜粤宛和杜舒歌聊天,他在旁边翻看手边那本书,是一本博物志,讲的是伦敦周围一个叫塞尔伯恩的小村庄的自然风貌。
罗兰信手翻着,看到作者说他出门或者骑马是都会在口袋里带上他的小鸟列表,他笑出了声。
聊天声停下。
罗兰没抬头,翻过一页。
“抱歉,这位作者太幽默了,你们继续。”
“我要走了。”杜舒歌说。
“请慢走。”罗兰又翻过一页。
“Ronald?”杜粤宛严肃的语气。
“好,知道了。”
罗兰合上书,将放大镜插回原来那页,书归位,腿一收,他站起来,对杜舒歌说:“走吧,我送你。”
离开病房后杜舒歌的笑容转眼变冷,她说:“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罗兰没回头,没回答,到一楼大门口,打湿的落叶站在花园石砖地面上,他才发现雨早已停了。
他在台阶前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
杜舒歌跟着停住,她转头看他:“我就这么讨厌?”
罗兰一只手搭在腰上,终于也转过头,他看着她:“你想听我说什么呢?说没有,还是确实。”
杜舒歌咬了咬唇。
罗兰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句:“我有和你道过歉。”
“我也说过原谅你了。”他说。
杜舒歌看着他的背影:“你没有。”
罗兰抬起的脚停住,转回去,这回他实打实笑了,脸颊浅浅陷下一个涡:“我原谅你,但我不再信任你,所以看到你时会感到厌烦。”
他这话说得太过诚恳,杜舒歌有些难堪,但她依然没躲开和他对视的目光,眼神里愤怒的火光逐渐熄灭,变成悲伤的水光。
“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好不好?”
罗兰也露出忧伤的微笑,他叹息:“舒歌。”
“如果总是这么为难,我们最好还是减少偶遇的频率,”他说,“毕竟,我已经结婚了。”
杜舒歌揩了揩眼角:“你还要拿你结的这个婚搪塞多久,你以为家里都不知道吗?”
罗兰笑道:“当然是能多久就多久。”
手机响起,一条新消息冒出,他看了眼,笑容更深。
“没空跟你聊了,你小心开车,我先走了。”
到伦敦的飞机因为天气原因晚点了一个小时。
陈圆圆逛了逛机场里的免税店,兴致缺缺,拖着行李箱又转去了旁边的便利店。
拿了货架上一包绿色奇怪包装的糖果,包装上是法语,看不懂,她去收银台结完账,出来撕开包装,塞了一粒在嘴里。
味道也很奇怪,有点像过熟的西番莲。
她嚼着糖去休息区坐下来,连上机场的无线网络,查了查伦敦的旅游攻略。
放下手机,她抬头看向高高玻璃外满是阴霾的天空,担心飞机一个小时后能不能准时起飞。
她已经和罗兰说了飞机晚点的事,罗兰说等她落地来接她。
消息停留在她回复的“好”。
怎么会这么忐忑呢?她不懂自己的心情。
是期待、雀跃,外加一丝紧张浓缩成的复杂情绪,明明才一周不见。
她才没想念到这种地步。
到登机前那包软糖只吃了一颗,她塞在外套口袋里,看着舷窗外的云层逐渐变得稀薄,越过海峡,城市的高楼逐渐浮现。
她接着电话走出机场,罗兰说他已经到了,在机场门口的停车区。
行李箱滚轮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一片嘈杂的响声,她手机贴在耳边,四处张望。
伦敦灰色的天空下一抹醒目的红色,有人抱着一大捧红玫瑰站在路对面。
一瞬间她想坐飞机原路返回。
她扶额,好在路人的笑容充满善意,路过的黑皮肤小哥还吹了声口哨。
像是什么万众瞩目的心情,她拖着行李箱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每次都……”
话没说完,罗兰将花递到她面前:“是为了负荆请罪。”
她看他一眼:“成语学得越来越好了。”
她接过花,罗兰拉过行李箱,笑着说:“我们先休息,过两天再带你见一个成语比我更好的人。”
车开往罗兰住的公寓,车里响着轻柔的古典乐,开到一半天空又飘起小雨,雨丝飘在车窗上。
她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到还没吃完的软糖,又塞了一颗在嘴巴里。
手伸到罗兰面前晃了晃。
“要不要吃?不过味道有点奇怪。”
罗兰瞥了一眼包装:“哪里奇怪?”
“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正要掏一颗塞他嘴里,他又瞥了眼她的手。
“你刚刚拖了行李箱是不是没洗手?”
“不吃拉倒!”
陈圆圆十分气愤地将糖塞回去。过了两分钟,手又无意识摸向口袋,摸到的瞬间打住。
她真没洗手。
她不动声色地收住手,转而托住腮边。
罗兰余光目睹一切,忍笑忍得好不辛苦。
终于到了,短短半个小时车程因为市中心堵车变得无比漫长。
到了停车场,罗兰先下车,拉开她这边的车门,她要下来,罗兰扶住车门的手还没松。
她抬头目光以疑问:“怎么了?”
眼前的男人俯身,她感觉唇上有什么飞快掠过,罗兰已经站直了,走去后面拿行李箱。
“尝尝有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