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遗梦(二)
开门后玫瑰掉到地上。
偏偏要在狭窄的玄关,口唇干涩,西番莲的味道占领空气,她抱着他的脖子,仰头吸吮。
接吻时她喜欢闭紧眼睛。黑暗让感官更敏锐。她嗅到他衬衫上残留的香水味道,不是他平时用的男士香水,而是带着一股缠绵花香。
她睁开眼,看见他分外动情的眼神。
人真是奇怪得可以,无意间揪住的小辫子像安全绳,让她更投入这个吻。
“是想念的味道。”
他抱住她,埋在她的长发里。
她已经快一年没剪头发了,原来刚到下巴的头发长到了后背。
照镜子时,她有一瞬恍惚。
浴室蒸汽让她的脸颊发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是妩媚的。
陈圆圆,你终于成熟了啊。
她在心里说。
天知道她一直有种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感觉。
这个过程发生的原因尚且未知。
从她的十八岁,到大学刚毕业的两年,能划分为一个阶段,这段时间被她尽情浪费。
她没有认真对待任何一个关乎她人生走向的选择。包括选择她的专业,她的职业,以及她的婚姻。
她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天呐,她感到后怕。
有位哲学家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可当她偶尔审视过去,想要一头撞死的心情日渐浓烈。
吹头发的短短几分钟,她的心里晃过走马灯一样的剧场,画面最后定格在去年六月,路旁那辆紫色劳斯莱斯。
后来罗兰又换了一辆车。
走出浴室,她到厨房喝水。
半开放式厨房,她端着玻璃杯倚着中岛台,客厅灯光像水晶玻璃球一样明亮,落地玻璃窗外一派海湾夜景。
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门半掩着,罗兰正在打电话,用伦敦腔的英语。
她听懂几句,大概是在谈工作上的事情,他也会客套周旋。
不知怎么,她不愿意先到卧室睡下,还是回到了客厅。
沙发边的小几上摆着几本书,她拿起最上面那本。
是一本博物志,英文书,有很多专业名词她看不懂,只看到插图里有一些奇怪的鸟。
她翻着书,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这通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
终于结束了,罗兰挂了电话,他简直忍耐到脸部肌肉都僵硬了。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差点让他忘记这个空间还有第二个人。
他从冰箱抽出一瓶水,走到客厅。
“在看什么?”他坐到她旁边,凑过头去。
她将书举到他面前:“这个书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
罗兰靠着沙发喝水,扫了眼书上的图片,问:“你很感兴趣?”
“就随便看看。”
她坐了回去。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专门研究鸟的人,也有专门研究各种虫子的人。”
“嗯?你说的是鸟类学家和昆虫学家。”
她说:“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做的事。”
罗兰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她合上书,放在膝盖上,看向他。
“可我没有。”
罗兰静静看了她几秒钟:“你想要再找一份工作?”
“我的意思是……”
她跪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
“我没有想做的事。”
罗兰说:“大多数人并不是因为想要才去工作,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份工作。”
她看着他:“那你呢?你想要工作吗?”
“如果你现在问我,我会说fuck off,我不想干了。”罗兰一本正经。
她皱起眉,露出思索的表情。
“但我没有选择,圆,我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罗兰摊手。
她眉皱得更深,推了他一把:“你就得了吧,被别人听见会想揍你。”
罗兰大笑起来。
这场对话无疾而终,她喜欢和罗兰说话,但他给不了她答案。
她想要什么呢?
半夜醒来,她依然在想这个问题。
在罗兰的大床上,在他浅浅的呼吸声里,她无法入睡。望着天花板上熄灭的异形吊灯,她试图回忆她童年时的愿望。
想了一会儿,她遗憾地发现记忆是会变形的。不但快乐被美化,痛苦被忘记,连遗憾的事物也会像褪去颜色的老照片,隔着布满灰尘的相框玻璃,再让人看不清内容。
随着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被遗忘,她会忘记这个夜晚,她和他躺在东伦敦某个高级公寓的床上,睡前曾有过一场没有继续的对谈。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纠集在伦敦上空的灰色云朵,在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仍旧笼罩在她心头。
和罗兰在一起时,她经常忘记这个纠缠她的问题。
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伦敦观光客,第一次她匆匆路过,这次才好好走过这座城市。
她秉持游客精神,在每个热门景点拍照,到晚上再把这些照片发给陈美方,收获一排赞美的大拇指。
她逛了白金汉宫,按照攻略上高亮的部分,踩着时间看了皇家护卫队换岗。
她在伦敦塔桥被人拦下,对方让她倚着桥栏站了几分钟,然后塞给她一张铅笔速写。就在她问要多少钱的时候,对方摆摆手提着地上的大包笑着走了。
她每天和无数人擦肩而过,两个陌生人相识好像奇迹。
通常是她自己漫无目的逛上大半天,等罗兰事务结束就会给她打来电话,她再到离她最近的标志性地点等着他过来。
当看见罗兰的车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露出他那张脸时,她也会惊叹奇迹的存在。
她此时站在这里,他来到她面前,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又过了两天,看她玩得心情还不错,罗兰跟她说要带她见一个重要的人。
当时她的脸就垮了,罗兰立马解释这个人不是他母亲,也不是他父亲。
“那是谁?”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问罗兰。
罗兰苦笑了一下:“我祖母。”
她大脑短路了片刻,问:“我现在能跳车吗?”
罗兰说:“别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
她现在只想抓着头发尖叫。
冷静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你现在改道去机场,我马上买票回国。”
“你护照还在家。”
“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快崩溃了,她以为只是出门去趟超市,怎么突然要见到这么重要的人?!
罗兰看出她眼神里想谋杀他的成分,忍俊不禁:“只是去见一面,她听说你在伦敦,也很想见见你。”
她瘫在座椅上:“下次有这种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有想过,但我觉得提前告诉你,只会把紧张的时间拉得更长,”罗兰说,“真的不用紧张,她会喜欢你的。”
骗鬼!
当期待一个人喜欢你就不可能不紧张!
尽管心情起伏如过山车,下车时她还是整理好了状态。
表情放松,嘴角上提,她努力笑出八颗牙齿。
罗兰看她一眼,点头称赞:“很美丽的笑容,亲爱的圆圆小姐。”
笑容秒消失,她用力瞪他。
都怪他!她连衣服都没换,只套了一件方便去超市采购的T恤和破洞裤。
她再次犹豫了,她现在看起来和伦敦桥旁边的流浪汉差不多。
“要不我还是……”
她伸出去的手尚未摸到罗兰衣角,只听见两声狗叫,花园里一条硕大的黑色身影冲了过了,直扑罗兰。
“汪!汪汪!汪汪汪!”
大黑狗拖着牵引绳,一顿乱叫,想扑到罗兰身上。
“NO,不可以。”
罗兰表情严肃,一只手按住它的头,它观察罗兰的表情,动作慢下来。
"Good job,O,sit."
大黑狗吐着粉色舌头坐下。
罗兰回头对她笑着说:“别怕,让阿喔先闻闻你。”
陈圆圆有点呆住了,不光因为这条突然冲出来的狗,还有牵着狗绳的那个老人。
在狗和老人之间迟疑着,还是先和狗打招呼吧!
她上前一步,弯下腰,和那双亮晶晶的黑色眼睛对视。它的眼神里有陌生的好奇,但没有而已。
她慢慢伸手过去,阿喔对着她的手背一顿猛嗅。
啪嗒,一滩口水掉在她鞋上,她顿时僵住。
……
老人和罗兰都笑起来。
罗兰喊她:“祖母,这是圆。”他向她介绍,“这就是我说的成语比我还好的人。”
按道理她应该跟着罗兰喊祖母,但她总觉得怪怪的,有点叫不出口。
杜粤宛看见她张开又闭上的嘴,笑道:“罗兰习惯叫我祖母,如果可以,我想听你喊一声阿婆。”
她松了口气,从善如流道:“阿婆。”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花园里站了半天,狗待不住了,汪汪了两声。
杜粤宛轻轻拍了下它的头,对罗兰说:“你先带圆圆上去,我再和它走一圈。”
罗兰说了声好,拉着她往白楼里走。
进来看见科室的挂牌,她才看出来这是一家医院。
哪家医院在走廊上挂这么多画啊?
她一路看过去,停在其中一幅画前。
“这是莫奈的画?”
她凑近,隔着玻璃,几百年前泰晤士河波光粼粼,油画落笔的颜色依然朦胧美丽。
她小心地问:“这幅画不会是真的吧?”
罗兰耸耸肩:“这就要问祖母了。”
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威斯敏斯特桥下的泰晤士河》,这是莫奈最出色的关于泰晤士河的画作,很是遗憾,这幅是假的,真品现在在国家美术馆。”
她点点头。
她也有点遗憾,不过算是意料之中。
杜粤宛和善地宽慰道:“不过旁边那幅《泰晤士河》是真品,可赏脸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