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四)
和罗兰的谈话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妥协,她不想妥协了。她对他真的重要吗?
或者说,他随时可以用他这套做法去对待另一个人。
她不知道,她不懂罗兰的心思,她不懂他的嫉妒从何而来。
要说嫉妒,也应该是她嫉妒他,明明是他拥有了一切,连他们之间的开始和结束都是他说了算。
世界上这么多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都占了呢?
她决计不去理会他的花言巧语。
冷冷清清的葬礼进行到第三天,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第三日,火化,入土。
陈圆圆为陈涉江选择了最普通的安葬方式,她在土葬一项前面的小黑框打了一个勾,在确认清单的结尾第无数次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不知道陈涉江希望怎么处理自己的遗体,他上半辈子那么喜欢争地皮,想来对这片土地有不薄的感情。土葬算是得偿所愿。
火化室的地面刚拖过,还是湿的,工作人员将烧出来的残渣挑挑拣拣,扫进盒子里,再又将盒子转交给陈圆圆。
工作人员问她剩下的骨灰怎么处理,是不是丢掉,她说那就丢了吧。
她抱着这个普普通通的白盒子走出去。
墓地和火化的地方离得很近,就在火化室大堂后面的山上。
上山时天公不作美,阴阴地飘起了雨,山林间起了淡淡的雾。山道旁种着挺拔的松柏树,松柏树下停着一辆车,车前有人等着。
陈圆圆身后跟着很多人,目不斜视地路过了那个人。
陈涉江还在服刑期,下葬地点有规定的区域。
墓园的角落,刚掘的新坟前站着一圈人,陈圆圆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骨灰盒交出去,面无表情站到墓碑前。
旁边吹吹打打,送葬人一行倒是热闹极了。
她往墓碑前的火盆里扔了几张纸钱,甩了甩手,越过众人走到后面,对一直在旁观的人说:“大伯既然来了,去给我爸烧点纸吧,毕竟兄弟一场。”
“圆圆……”
“我的名字就不用叫了,”陈圆圆说,“我没有随便认爹的习惯。”
陈圆圆说话的声音不小,哀乐一停,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陈越河脸上有些挂不住,也没跟陈圆圆计较,换上悲痛的表情先是和罗兰打了个照面,罗兰没什么表情,对他一点头,他再往前,握上陈美方的手。
陈美方这几天悲伤过度,眼睛肿成了核桃,被宋茵扶着。她拍了拍陈越河的手背:“来了就好,去喊他一声吧,涉江这世苦够了。”
陈越河宽慰了陈美方几句,走到新填的坟地前,提壶倒了杯酒。旁边人一看就会发现,他和墓碑上的照片有几分相像。
比她爸长得还像她爸。陈圆圆在心里嘲讽出声,刚听见陈越河起声了句“弟弟”,再也听不下去,她赶紧走开。
她两手遮头快步走到墓园入口的铁门处,一把伞倾斜过来,她抬头看见李进的脸。李进给她发消息说他今天也想来,来了又在墓园门口不进去。
“你不去给我爸捎几句话?”
李进说:“你爸应该不认识我。”
她说:“怎么不认识,他当时还问我每天送我回家的男孩子是谁呢。”
李进思考片刻:“我还是不去了,就在这远远看一眼吧,当送叔叔一程。”
陈圆圆说:“送他的人够多了。”
她看着李进身后,松柏林后黑色裙边一闪而过,有人转身走了。
她收回视线,装没看到,问李进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
“请假了。”李进说。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要说些什么,李进忽然说:“你头发都湿了,擦擦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拿出一张帮她擦了擦她的头顶。
这个举动很突然,她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身后传来罗兰的声音:“来都来了,怎么不去上炷香?”
李进的手臂还停在她眼前,他的手带过她耳垂,最后才收回去。
李进的表情平静,将用过的纸巾折叠好收进口袋,回答:“我来看过了,就不去了。”
罗兰很不冷静,甚至有些失态,他将她拉了过去。她奇怪地看着他,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被挑衅的愤怒。
如果李进刚才突然的举动是想挑衅罗兰,他为什么要挑衅他?
回去的路上,罗兰发了很大的火。
他们先将陈美方送上了她舅的车,陈越河对他们说有空一起来家里吃饭。
家里?哪个家里?
她差点没笑出来。
墓园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她知道罗兰生气了,她也很生气,要不是她舅的车坐满了,她才不会和他坐一辆车回去。
钟伯庸把车开来,她和罗兰在后面一人朝一边。
车开到半路上,罗兰喊钟伯庸停车,他自己开。
“那小钟怎么回去?”
“陈小姐,我可以叫人来接我。”钟伯庸说。
她说:“那我跟你一起走。”
钟伯庸不敢说话,看了看罗兰的脸色,他小心地说:“陈小姐你还是坐罗兰先生的车吧。”
她当即要下车。
“你不是想离婚吗?”罗兰在前面问。
“你要开去民政局?”
罗兰没答,她心里一想,坐回后排:“那你开去吧,正好我带了户口本。”
罗兰没理她,车子风驰电掣地开,不是去民政局的路,最后停在了一家律所前面。
律所的白色大楼整洁如昨。故地重游,陈圆圆过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来,她去年和罗兰来过这里。
她以为要处理什么协议上的事情,想来也正常,签约有律师见证,解约也应该有。
她没想到罗兰这么快就松口了,他也觉得纠缠下去耽误他的时间吧。
她如释重负后,可心里更有一丝数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及时结束这一切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正确不代表不会难过。
她安慰自己,只是旧的习惯而已,她用一年时间习惯了他的存在,也需要一些时间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她跟着罗兰走进律所大楼,杨律师提前收到信息,已经在等着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装,他们两个刚从葬礼过来,也都穿的黑色。一行三人齐刷刷都是黑色,她感觉这画面莫名有喜感。
杨律师领着他们到办公室,桌上已经备好了咖啡,她让他们稍等,她移步去取文件。
罗兰拉开椅子坐下,端杯子喝了口咖啡,她在对面也坐下,低头,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颇为纠结的样子。
“你有没有一点舍不得?”罗兰问。
她说:“你想听真话吗?”
“当然。”
她抬头看向他:“我也不想看到我们之间是这样的结局,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该结束,之后你不用迁就我,我也不用迁就你,我们才能各自过上更好的生活。”
“多冠冕堂皇的话,”罗兰笑得意味不明,“你是说你一直在迁就我?”
“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掩饰什么。
“很好,圆,这是你一直想说的,那我再问你,你迁就过李进吗?”
罗兰看着她,她的眼睛安静得像一汪湖水。
她说:“我忘记了。”
罗兰摇头:“圆,不要对我说谎,你从来没有忘记他是吗?”
“我和他是很久之前的事。”
“这么久以来你从来没有忘记他。”
不是他说的这样,但她不想解释。
她说:“你在嫉妒他吗?”
他说:“是,我一直嫉妒他。”
她知道,李进不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但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嫉妒从何而来。
她收回手放到腿上。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今天不想和你吵架。”
罗兰纠缠不休:“你为什么不能像对他一样对我?这对我不公平。”
她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疯,怎么又把话题扯到李进身上。
“我说了我和他是很久之前的事,你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罗兰似乎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到底。
“你有多喜欢他?”
“……”
“你爱他吗?”
“……”
“如果我让你走,你是不是会马上和他在一起?”
陈圆圆也被他吵得火气上来了,口不择言道:“没错,我明天就去找他复合,你问我有多喜欢他,好,我告诉你,如果我爸当年没出事,我这辈子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人,这个回答可以吗?”
罗兰的目光沉下去。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声,杨律师带着文件袋走进来。
“二位,你们之前签署的文件在这里,需要先核对内容吗?”
罗兰拿过文件袋,说:“杨律,之前有没有说过一方违约的话,另一方怎么办?”
“另一方可以要求对方承担违约责任,有赔偿或者采取补偿措施等一系列方式。”
“好,”罗兰说,“杨律,请你重复一遍这份合约签订的初衷。”
“好的,罗兰先生。”
杨律非常专业地朗声道:“这份合约起草的契机,是罗兰先生希望陈小姐能无负担地进入这段婚姻关系,于是委托我作为代理律师起草了这份合约。合约包含了两人婚姻存续期间,财产、情感关系、个人安全与隐私等几个方面的内容。这份合约保障了罗兰先生和陈小姐共同的权益,某种意义上可以比作二位婚姻关系的安全网……”
罗兰抬手:“可以了,就说到这里。”
杨律师微笑。
罗兰打开文件袋,拿出当初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合约。
“三份合同都在这里?”罗兰公事公办地问。
“是的,罗兰先生。”杨律师回答。
“好。”
他的指尖划过A4纸的侧边,嘶啦,合同被拦腰撕了。
没人阻止他。
很快,一分二二分四,碎片扬向空中,雪花般落下。
大雪里,他看着她。
“如果安全网没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