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漩涡(五)
还是答应了。
饭是和学校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一起吃的,经过罗兰一家子的魔鬼训练,她现在对这样的社交场合游刃有余。
新上任的校长问她以前上学的经历,她说不值一提,说她和罗兰两人伉俪情深毕业多年不忘回报母校,她说哪里哪里,当全桌举杯感谢罗兰夫妇的慷慨行径,她微笑饮下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
在出来见陈之沁之前,她特地化了妆,找了身体面的裙子,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阴差阳错,倒显得她颇有先见之明。
她全程扮演一个微笑人偶,只在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李进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外面和别人吃饭。
“本来还想晚上一起的,我这边也被人绊住了,”李进说,“那下次吧。”
“好。”
她回到酒席间,罗兰正和人谈笑风生,她听了会儿,无非是在聊股票、地价之类的东西,她看向罗兰,从他微笑的表情里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他才是游刃有余。
有带家属一起来的,几位太太自动坐到了一起,她不愿意坐过去,于是端着酒水坐到旁边单独的沙发上。
沙发上一个小女孩正抱着平板玩游戏。她瞟了眼,是一个音游,女孩戴着耳机十指翻飞,全然没注意到有人在她旁边坐下。
陈圆圆也默然无语,端杯喝了口酒。
一首歌结束,女孩摘了耳机,视线在她手里高脚杯上来来回回。
她举举手里的杯子:“是酒哦,你还不能喝。”
女孩颇为无语的样子,又准备戴上耳机。
“挺难喝的。”
女孩戴耳机的手停住,陈圆圆晃着杯子里的液体:“这里也很无聊。”
过了会儿。
“我也觉得。”
陈圆圆惊讶女孩会回应她,转头,人家已经戴上耳机重新进入游戏世界。她笑笑,喝光杯子里的酒。
酒店包房的灯光不算亮,为了配合一众西装革履的董事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温度太低,对穿裙子的女士来说不太友好。
她搓了搓手臂,酒后的思绪变慢,靠着沙发有种将陷入冬眠洞穴的错觉。
她观察着洞穴外的世界,女人男人脸上或卖弄或虚伪的笑,罗兰坐在灯光下,在众人中间,一旁的人在说话,他微笑倾听,酒杯在他垂低的手掌间轻轻地转着。
他也许在看酒杯上的倒影,那一刻,他走神了。
她想他不见得是多么天衣无缝的人。他有破绽。他的破绽在哪呢?
她纷乱的思绪里浮现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过很多话,好听的,恼怒的,掩饰的,哪些里面藏着他的破绽呢?
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这顿饭的时间没有拖得太长,将近八点,众人离场,陈圆圆理所当然和罗兰一道走。
他们被校长送上车,隔着车窗,她脸上的表情再挂不住,手撑头坐在靠里的位置。
车子开动,外面人声渐远,她闭眼叹出一口气。
“累了?”罗兰问。
“装累了,”她说,“要是顿顿饭都这么吃,我迟早得结石。”
罗兰笑:“今天不装也可以,所有人都会配合你。”
她点头:“是,因为今天是掏钱的冤大头,收了你的好处当然要捧着你。”
罗兰说:“听起来有点可悲。”
她目光凿凿,看着他没说话。
罗兰垂下眼睛:“我要面对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他微笑,“好在你还没习惯。”
他的笑容里有一层薄薄的倦怠,在这个酒足饭饱、宾主尽欢的夜晚,他笑容里无伤大雅的倦怠像一枚针,戳破了那堆花团锦簇的气球。
她看到气球背后他的脸,那是一张疲倦的脸。
罗兰闭眼按着眉心,听见她说:“你拥有一切依然不满足。”
她冷冷的声音是一种指控。
他不会被这样的指控激怒。
他说:“我并不拥有一切。”
她问:“你为什么不满足?”
他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睁开眼,她黑色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说:“我不知道,圆,我真的不知道。”
她辨认这句话的可信度。
罗兰又闭上了眼,后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说话间,车开到了罗兰的公寓,钟伯庸早学会了在他们交谈时不发出一点声息地将车开到目的地。
她必须选择留下或下车。
罗兰说留下吧。
“今天晚上留下好吗?如果‘我想要你留下’这个理由不足够,那就上楼把你没拿走的东西拿走好吗?”
没有太多犹豫,她和他上了楼。
跨进房子的那一刻,她闻见了冰冷空气和空气里久无人居的味道。
透过窗外的光线,沙发的抱枕掉在地上,白色的空手提袋扔在一边,她拿出来是为了收拾行李,但没用上。
灯光打开,门在罗兰身后关上,他说:“你应该把我一起打包走,你要我怎么继续住在这个地方?”
她说:“反正你有很多房子,你想住哪都可以。”
“真狠心啊。”
他恨恨地说,搂过她的腰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他慌乱地擦掉那些眼泪,说对不起,他不应该说这种话。
“我真讨厌你这种人,讨厌透了。”她更恨,泪如雨下。
擦眼泪的动作变成亲吻,两唇贴上的那刻,他们心里都涌起怀念,这是他们在过去这一年里常做,却很久没做的事。
一开始是试探,后来变成一种单纯的限时游戏,他们用亲吻确认对方存在的位置,也许是大脑,也许在心脏,在哪里都不要紧,他们在绳结织成的网上。
摩擦、争吵、伤害只因为想得到更多,那些在安全网上得不到的东西,在下坠的风里。
她脆弱的信任,他伪装的真实,在他们一同坠落的时刻,触手可及。
她再次感受到身体里的存在,是她纵身跃入大海,海是她,她是海,两片海水交汇的余波里,她捧起他紧绷的脸。
“你是一无所有地爱着我吗?”
“你会爱一无所有的我吗?”他在她身体里问。
她会。她想。
但她什么都没说,这是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回答,她会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躺在他身边,她望着天花板上的花纹,看了一会儿,她说:“我们都是懦弱的人。”
他牵起她的手吻了吻:“舍不得离开的人才是懦弱的。”
她拥抱他,深深地埋在他的身体里,仿佛这样就能让灵魂也更靠近一些。
最后一次了,她想。
这个夜晚很长,她在安静里躺了很久,他静静呼吸着。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一无所有地坐在对方身边。”她的声音轻轻的。
他没有听见。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