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于海
她再没见过罗兰。
他们渡过一个无比安静的夜晚,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不愿说出口的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人总是有很多秘密。以秘密命名的欲望会变成背上的石头,人背着不同的石头飞向海洋深处。
如果,如果想要浮出海面,那需要扔掉一些石头。
失去一些,获得一些,世界的法则并不全然公平,但偶尔仁慈。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
“陈小姐,你想要什么?”杨律师问她。
时隔多日,她再次走入律所大楼,只有她一个人,杨律师在整洁光亮的会客室接待了她。
杨律师将重新拟定的合约放到她面前,上面已经有了罗兰的落款,然后是离婚协议,杨律师正在和她当面确认财产分配这一部分的内容。
听到杨律师的问题,陈圆圆陷入沉默。
杨律师等待了几分钟,喝了口水,再次询问:“陈小姐,关于财产,你有明确的想法吗?”
陈圆圆说:“我本来就是空着手进入这段婚姻。”
她看了杨律师一眼,杨律师从她的眼里看到疑惑。
杨律师笑了笑:“你付出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应该有所得,这也是罗兰先生的想法。”
应该有所得?那她得到了什么?
一颗疲惫的心和一个不再健康的腰椎?
“他想用钱抵消这些东西?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她话里的嘲讽意味太过明显,杨律师硬着头皮解释:“不止是钱,如果陈小姐有别的想要的也可以说出来,我会帮助你和罗兰先生协商。”
陈圆圆放下手里的A4纸,脸上有笑:“他觉得我想要什么?房子?车子?还是他名下哪个公司的产权?”
杨律师浅吸了口气,还没说话,陈圆圆表情已经冷了:“这些他觉得无所谓的东西,我一个也不要。”
她往沙发一靠,开玩笑一般:“真这么大方啊,那好,就让他把那个什么什么集团CEO的位子让我坐坐吧,我也不贪心,就让我当一年吧,然后就算抵消了我过去这段时间的身心损失。”
杨律师说:“这怕是……”
陈圆圆说:“做不到吧,做不到就别说大话。”她嗤笑,“他这个人,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不会再相信他的话。”
杨律师秉持职业素养,没对这番诋毁言论发表任何回应。
陈圆圆觉得实在没意思,准备走了,走之前还得把话说清楚,要不然她这打车费白给了。
她把合约推过去:“杨律师,我信得过你,这些我看过了,都没问题,你帮我转告罗兰,我就一个条件,让他把陈越河的事处理清楚。怎么处理我不管,他的办法肯定比我多。”
“我就这一个条件,别的什么都不要。”
她站起来,杨律师送她离开。
走出律所,陈圆圆登时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那话说得挺酷的,就是肉疼。钱啊,那么多钱啊,以后还有谁能随便开这个尊口。
就当破财消灾,这倒霉催的一年。
罗兰的动作很快,秋天还没结束就传来了陈越河的消息。是陈之沁找到她面前。
第二次见面,她确认,除了身体的血缘关系,爱怨都随陈涉江化成灰,她和陈之沁再没有其他联系。
反而能轻松下来。
所以当陈之沁恳求她帮陈越河跟罗兰说几句话时,她露出了笑容。
“我跟罗兰很久没见过了,我和他正在走离婚程序,这个忙我帮不上,也不想帮。”
陈之沁美丽的眼睛周围挤出淡淡的纹,她的诚恳里没有为难,说:“圆圆,这些年是妈妈不对。”
她闭着眼摇头:“你没有不对。”她睁开眼看着陈之沁,“你也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吗?我不怪你。”
她的妈妈落下眼泪。
她问:“妈妈,你过得快乐吗?”
她的妈妈说:“人应该知足。”
她看见陈之沁手腕上的淤青,在衣袖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吗?”
“……”
“如果他没有给你这样的生活,那么你应该离开他。”
走之前,她经过陈之沁身边,她停下,更近地凝视那块淤青。
陈之沁匆匆将手缩回去,她没问那块淤青怎么来的,蹲了下来,蹲在妈妈美丽的裙摆前。
陈之沁伸手抚摸她的脸,她不躲开,说:“离开他好吗?不要像离开我爸爸一样,我们真正地离开他。”
陈之沁没有说话,陈圆圆谅解地微笑,起身走了。
离开一个人,或者结束一段糟糕的关系是困难的。
她也花了很多时间来处理那些凌晨汹涌的情绪,就像等待大海退潮。
她躺在夜里,胸口的海浪声遮天蔽日。她看不到未来了,她失去了爱人,她是爱他的,从错误开始,或许他也爱她。她不知道。她要他更懂心碎的滋味。
她一次也没联系他。从朋友那里,她得知他的近况。
宋瑜亭小心地问她:“你真的跟罗兰离婚啦?”
她在宋瑜亭家宽阔的沙发上翻了个身,懒得再回答这个问题。
宋瑜亭跟着她翻身的动作到沙发靠上趴着。
“我听说罗兰最近有很多异常的举动。”
“听谁说的?”
“听我爸啊!你不是不知道,我爸特爱对其他公司的八卦听墙角。”
陈圆圆抱着抱枕侧躺着,模样安详:“与我无关,不用告诉我。”
宋瑜亭倒吸一口凉气:“真要离婚啊,你们不是才结婚吗?我记得前不久才给你当伴娘啊!”
陈圆圆坐起来,郑重道:“宋大小姐,距离你当半年已经过去了一年五个月零十天。”
宋瑜亭点头,坐到她身边:“原来才一年,那就离了吧,趁时间还短,早点另觅新欢。”
陈圆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你的宝贵建议。”
她们默不作声地并肩坐了会儿。
陈圆圆问:“我还记得你当时劝我来着。”
“劝你什么?”
“劝我小心罗兰啊,”陈圆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 你不会忘了吧,当时因为你这句话我几天晚上没睡着!”
宋瑜亭抱着脑袋想她当时说了什么鬼话。
“啊,想起来了,我当时是说你不知道罗兰是什么人还敢和他结婚,胆子真大,”宋瑜亭说,“不过你现在都离婚了,就忘了我这话吧。”
陈圆圆惆怅道:“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宋瑜亭一手倚着沙发,可怜地看着她:“我爸从小就教我,像罗兰这种人家不可能养出什么善茬。”
陈圆圆笑:“他确实不是什么善茬。”
宋瑜亭说:“你还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看你挺知道的啊,不会还在留恋吧。”
“知道又不知道,算了,换个话题,你刚刚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
“你刚才还说不想知道,”宋瑜亭无语,“陈圆圆你越来越善变了。”
陈圆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什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就出生在十六,那天月亮特别圆,月亮本来就善变喽。”
窗外是一轮新月,将花上大半个月变得圆满,又再花去半个月恢复成如钩的缺憾。
阴晴圆缺,固然善变,只是过程。
可有人总像填不满的黑洞。
很多次,罗兰像她那样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满足?你到底对什么感到缺憾?你拥有了一切不是吗?
不是。他无数次回答自己,回答的声音愈发坚定。
不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不,怎么能说失去呢?他不曾拥有任何人。
O趴在他脚边,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于是她继续玩毛线球。
伯恩山犬的寿命一般只有六到八年,O不知不觉也走向老年,她还像个孩子,会追着路边的猫跑,只是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他连O都不能拥有,他终将失去O。
生命如此无常,他的妹妹早就教过他。
这些思绪只会在独处时产生,走进罗氏集团的大门,他是最专业的CEO。
会议室一早就坐满了人,今天要开董事大会,讨论对董事陈越河财务问题的处理情况。
找陈越河的茬不算太难,像他这样的人,早年攀上罗氏集团在国内扩张的快车,这些年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中饱私囊的行为只要肯查,一定会有纰漏出现,就看想不想查。
英国脱欧的风声愈演愈烈,国外金融市场动荡,不少人将目光重新对准国内。
罗兰上任第三年,提出改革方针,资源向总部收拢,首先要整治一批不合规范的子公司,陈越河手下的越龙地产首当其冲。
那些天罗兰接了无数个电话,见了数不清的人,大部分在劝他,小部分人求他,一个人警告他。
杜曼宁说:“罗兰,你深思熟虑了这个决定吗?越龙里的很多是老员工,大刀阔斧地调动难免让大家寒心。”
“越龙那些人,想留下的根据项目需要分到了其他公司部门,要走的遣散费不会少给,您放心,我是理智地做出这个安排,集团里地产版块布局太多,谁也猜不到以后的事,母亲您以前说过,危机来临时,求稳为上。”
杜曼宁深深看了她的儿子一眼,罗兰好整以暇,多日以来的连轴转并没让这位年轻的总裁露出半点疲色。
“希望如此。”杜曼宁说。
她预备离开,走出几步,再度回过身:“离婚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那个女人想要什么?”
“还在走流程。”罗兰微笑,没回答第二个问题。
杜曼宁点头:“我相信你能处理妥当。”
“这当然了。”
“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风声压一压就行了。”
罗兰说是。
杜曼宁说:“舒歌是最合适你的人,如果她还愿意接受你,你不应该错过她。”
罗兰笑而不语。
杜曼宁最后看了他一眼:“你那个幼稚的游戏早该结束了,现在的形势容不得你游戏。”
罗兰终于说:“您也说是形势,人总归胜不过形势。”
“但危机时总要有人力挽狂澜。”
罗兰不预备和母亲争执:“我会尽到我的职责,您去忙吧。”
A市的第一股寒流到来时,A市国际学校新修的艺术楼传来了建成封顶的消息,郑秘书邀请罗兰夫妇去剪彩,罗兰说没时间,陈圆圆没联系上。
也是那段时间,她收到了杨律师专程送来的离婚协议书。
她在客厅给杨律师倒了一杯热茶,在陈美方时不时路过的探听目光里,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回是她先签,罗兰那一栏还是空白的。
她感谢杨律师,感谢她的专业,忍受他们两个的臭脾气,终于圆满完成这项合作。
圆满。
那几天看不到月亮,阴阴地像要下雪。A市不常下雪,去年下了一场大雪,众人猜测今年会不会像去年一样。
她想不会一样。
杨律师带着协议离开的那个晚上,雪落了下来。
她站在窗边,看着点点雪粒逐渐变成飘扬的雪花,耳边响起杨律师问她的话。
她说:“陈小姐,其实你可以要求更多的东西。”
她笑:“所以我亏了吗?”
杨律师当然没回答她。
一年啊,多宝贵的一年,当初怎么就随随便便地交换了出去,换来一个不再轻飘飘的自己。
她开始想一些很重的问题,比如她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她不知道答案。
也许光想是想不到的。她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银行卡,淡金的卡身上似乎还有另一个女人身体的余温。
所以她亏了吗?
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