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使者团到长安已有数日,夜宴、集会连着办了不少,这日天朗晴好,西郊九华山上又热闹起来。
未至卯时,礼部几个侍郎便亲往山道,来回走了好几圈,北衙禁军、飞翎卫、以及来凑数的云策营兵卒们都提早过来布防,以确保贵人们入场时万无一失。
虽说秋猎年年都要办,可这回不同往昔。不止宗亲们亲临,但凡有些声名的家族皆可以参加,人员鱼龙混杂,需格外小心。
世家贵女们对异国皇子们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也有半道中落的小门户妄图攀附富贵,一旦被异皇子们选上,即刻要被封为乡君,享一世荣华。再从手指缝里头撒点金箔下来,接济乡里,也能为家族复兴添砖加瓦。
九华山东边的平原上扎下了数量壮观的帐篷,宣宁与萧且随骑着马儿一路过来,直在王帐外头才停下。
外头的少监和侍卫们没有阻拦,少女翻身下马,将手中长鞭顺手扔给了萧且随,掀开帘子便闯进去了。
官家立在屏风后头,数个宫人半跪身旁,正为他系着缚带。
一旁的矮椅上坐着个穿着胡服的高挑女郎,她见宣宁闯进来,忙抬袖抹了抹眼睛,敛住了脸上的愁思。
“阿姐也在啊?”宣宁笑了笑,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朝晖公主瞧见宣宁笑脸,总觉着她没安好心,侧过脸冷冷说了一句,“我无碍,多谢宣宁妹妹关心。”
两个女儿一见面就不对付,官家只觉有趣,抻着衣袖走出来,一眼落在宣宁身上,眸底闪过一丝讶异。
宣宁自小爱好奢华,平日里穿扮考究不说,就算是出猎骑马,胡服也定是华光出彩,长靴上不镶嵌宝石珠子她哪里走得动路?
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不施粉黛,乌发整束,额上系着根葛青带,脖颈上一方短巾遮住了半边面容,身上一套灰扑扑的素麻短衫,乍一看上去,像哪家远房小子送到这儿来当随从了。
官家愣了愣,笑道,“怎么的,咱们珠珠也被传言吓着了,只怕一个不留神大竺皇子要给你尚主?”
这话宣宁听了想笑,可朝晖被戳中心思,眼圈顿时红透。
宣宁捕捉到他话中的玄机,看了一眼朝晖,奇道,“哦?大竺皇子看中咱们十七娘了?”
官家点头,笑着说道,“前几日宫中起宴,你阿姐不过过来见了礼,大竺皇子的眼珠子都瞪掉了。朕本意今日让这些儿郎们再相看一番,定下来也好,可你阿姐好似不太情愿。”
朝晖当然不愿,她本就喜爱楚郢那样有才情有样貌的君子,可大竺皇子不仅长相怪异,就连官话都听不懂,才华更是无从说起。
福康公主有圣人主子撑腰,自然是不用担忧嫁给那些猴子。可薛昭仪人微言轻,在官家面前说不上话。朝晖只得自己过来求见,以期转机。
可还没说上几句,宣宁就闯了进来,她只得止住了话头。
“阿姐为何不愿?”陆业也是、朝晖也是怎么一个二个都对亲事不满意呢,宣宁不太明白。
朝晖立即横了她一眼。
李意如低声对“她”说道,“咱们有预见,知昔年朝晖远嫁突厥的惨淡,可朝晖并不知晓啊,她既贵为魏公主,怎能嫁一个无知又丑陋的异族,她自然是不愿的。”
宣宁恍然,想起大竺皇子的画像,忙点了点头,“不错!”
话语间,姚海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原是此次围猎的供奉官循例奉见。
“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掀开,少监带着个著深青官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官家有正事,不甚在意地冲两位公主挥了挥手,说道,“朝晖的事儿容后再议,你们先下去吧。”
朝晖知这回走了就再无机会,她立即俯身在地,忍不住哀声道,“阿耶,儿已有了心上人了,实不能嫁给大竺皇子。”
“啊!你有心上人了?”宣宁吃了一惊,难道朝晖还对楚郢念念不忘?她忙问道,“是谁呀?”
不止宣宁吃惊,就连朝晖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说辞了,她从来克己守礼,甚少接触外男,只想起薛昭仪家中有个岁数与自己相仿的表哥,这话就脱口而出。
可她很快又想到,年前这个表哥似乎定亲了,她记不清楚了,一时张口结舌。
官家眉头渐渐皱起,朝晖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八成是为逃避责任而欺君,实在有失了魏公主的气度。
“朝晖?”官家沉沉的嗓音含着些许怒火,朝晖心里一抖,下意识抬眸去看,不期然与旁边一道目光相撞,她霎时脸色惨白,慌忙地移开了眼睛。
那深青官袍的供奉官不是别人,正是三月初一那日她纵奴仆在寒山寺打伤的那个学子曾恪。她本是忘了他的模样,后来宣宁给他出头,几人对薄公堂,她又见他一回,才留下印象。
“曾三郎?怎么是你啊?”宣宁也看见了曾恪,打量着他身上崭新的九品官袍,奇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曾恪春闱中举后,按例在吏部考核了身言书制,等待敕令。八月,长安令就淄川王一案中徇私枉法,连带着他的下属:长安县丞、县尉、主薄等皆落网下马。
空出这许多位置来,曾恪身为预备进士被提为九品长安县丞,司文书、典史、府库、供奉等相关事务。
九华山在长安县管辖范围,他自然就在这里了。
“怎么?你们认识?”
曾恪笑了笑,重新向宣宁行礼,回道,“官家明鉴,昔日臣曾跌伤腿骨,重病难治,幸得宣宁殿下相救才保全性命。皇恩浩荡,臣当时刻谨记,涌泉相报。”
官家听见“腿骨”已知晓宣宁为何帮他了,他揉了揉宣宁的发团,笑道,“不错,咱们宣宁是很有侠者风范,好了,朕还有事,你们先下去吧。”
朝晖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宣宁答了一声“是”,垂首匆忙退出了王帐。
长靴上的赤霞珠闪过儿郎垂首的余光,曾恪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今儿确是骑马游乐的好日子。
宣宁得了李意如的嘱咐,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官家后头,虽官家身旁都是熟面孔,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时辰到了。九华山上尘烟四起,丛林惊鸟嘶声不绝,得得儿声由远及近,几骑黑色骏马从薄雾金光处穿行出来。
为首一人身长甚伟,胡须满面,头上扎着红色布巾,一条长辫绕在颈间,一瞧就知是西边的番子,听身旁的通事郎所言,此乃吐蕃五皇子於哈契。
昔年吐蕃内乱,他就是第一个被伊川斩首的。李意如瘪了瘪嘴巴,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随从”。
伊川赞布果然来了,他与其他随从一般跟在后面,著着红白相间的番袍,面上一圈浓密的假须,几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李意如今日的装束已够普通了,可伊川巡过来时,还是稍微在她身上顿了顿,而后看向她身后的萧且随。
宣宁挑眉,小声道,“就是这个人对你见色起意,帮着荆西与大魏作对?”
萧且随好奇地靠近了些,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李意如神色复杂,不自在地抚了抚脸前的薄巾,敷衍地“嗯”了一声,又看向又侧行来的几人。
通事郎们急急上前,为官家传达大魏的友邻和睦。
不久后众人都安顿好,大竺皇子们也终于露了真面目。私下流传的那几张画像果然保真,白袍下鹄面鸠形,大竺人本就丑陋,这几人也不知从哪里挖掘出来的干尸,言行枯樵,赤发白皮绿眼,与话本里头的魔鬼也无二异了。
不怪朝晖如此排斥。
激昂的鼓声敲起,愿意狩猎的儿郎女郎们都骑着马儿往林子里去了,其余人在平原间的席座上歇息,互相闲话。
官家不过象征性地猎了两圈,索然寡味地回了帐篷休息,宣宁早跃跃欲试,见官家歇下了,立即就拍马要去顽。
“方才我见你盯着那群番子,里边有你认识的人?”
萧且随跟随在她后头,状似无意地问道。
“没有。”宣宁盯着前方的一只小鹿,又狐疑地转头问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自己找猎物去,可别和我抢。”
“我干嘛和你抢。”萧且随的弓箭都未取出来,轻轻捏着缰绳,低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那几个番子的事儿。”
宣宁的心思都鹿身上,不耐见他一直问,鼓着脸颊回道,“那时候我都瞎了,就算有认识的我也认不出来,我不过见他们奇特多看了几眼罢了,难道这个你也要管啊?”
“我哪有要管你!”萧且随大呼冤枉,可实际上他看出“她”神情有些奇怪,只以为那个人也在这些人之中,都怪梦中朦胧,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
鹿子敏速,只闻得马儿踩在草木上的声响便警觉地昂起了脑袋,两腿一奔,窜进了林子深处。
宣宁“哎”了一声,手中的弓箭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极快地收回了行囊中,她捏起缰绳狠狠一挞,白马儿嘶鸣,向那只鹿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勒雪骢体型娇小,脚步稳健,正适合在林间穿梭,小娘子丢下一句“不许跟来”,风儿一般掠进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