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视同仁
第六十一章
辛容看着颠颠跑过来的陶源初,哼了一声说道:“我哪敢劳烦周大人的书佐。”
陶源初唰地一下打开扇子,给辛容扇着小风说道:“周大人怕你累着。”
辛容按下陶源初的扇子,轻叹一声。
侯夫人承认了毒杀侍女,但又列出了一堆受害人不敬主子的罪名,什么没牵好马害她坠马受伤,煎错了药害她病情加重,还有偷盗金玉首饰……
谁信呐!这样一个毛手毛脚的姑娘,主子不赶紧将人处置打发了,还留在身边那么多年,甚至放到儿子房里使唤。
辛容不用想也知道,她若坚持向侯府取证,只怕受害人的罪名会更多。
倘若严刑审讯侯府证人,可是这些侍从婢女又何其无辜。
无奈,只能按照周大人的指示,让侯夫人拿银子赎刑了。
水丘辞听着辛容的轻叹声,心中怜惜,一腔热血不惜得罪权贵豪族,最后却不能为受害人讨个公道,哪是那么容易能接受的。
他不自觉地开口,轻声说道:“大人,不若下官也留下。”
辛容看着水丘辞,好一会才说道:“不需要,你回家吧。”
陶源初转头问道:“水丘辞,六经师,是不是?”
“正是在下。”
“听说你和我兄弟大人,相识于微末?”
“正是如此。”
“那你听好了,我才是和他相识于微末的。”
辛容没给水丘辞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我和六经师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谈不上相识于微末。”
陶源初嘿嘿一笑:“六经师,听见没?”
水丘辞心中一窒,抬手作揖,向两人告辞。
辛容带着陶源初向反方向走去,好等着侯府拿银子接人。
她走得有些慢,但并无疲态,依旧步伐轻盈。
只是心中在嘲笑自己之前的无知和傲慢。
她竟然在宫宴相遇后,用威慑利诱的手段,逼水丘辞保守身份秘密。
以水丘辞的眼界和心思,若想在置身事外的情况下,揭穿她女扮男装做官,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
好在,水丘辞知恩图报,为人坦荡,自己交待了所作所为不说,还给她分析朝堂情势。
如今,她赶紧撇清和他“相识于微末”的关系,才是真的报答他保密之恩。
她不希望连累他。
更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人盯着自己。
很别扭,很不自在。
半个时辰后,侯府抬了两箱银子过来,将侯夫人领走了。
侯夫人很是恼恨,她怎么就被一只老鼠吓到了。
不对,她怎么就老老实实地被抓了呢。
她是翁主啊,辛容那个混账当时只出示了逮捕令而已,又没有手谕。
侯爷也是,跟自己一样被辛容最近的胡作非为,和今日的阵仗给唬到了。
岂有此理,她被老鼠吓到的事,可不能传出去。
陶源初嘿嘿笑着,一边整理案卷文书,一边问道:“她怎么就自己招供了呢?”
辛容命人将两箱银钱抬走交给簿曹从事的属官入库,然后才说道:“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场面,或者根本就没见过小场面。”
“什么小场面,比大场面还难应对?”
“怎么,你想试试,哈哈,等着啊——”
陶源初兴冲冲地等着“小场面”,只见辛容开门后,扔过来一只被绑的老鼠。
“啊啊啊啊——兄弟大人——救命——”
辛容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陶源初。
陶源初停止喊叫,十分尴尬地说道:“我不怕,但你不能扔我身上啊,是吧。”
辛容让人将老鼠拎出去,说道:“其实后来,侯夫人也不怕了。不过乍一见到这小场面难免失态。”
陶源初点点头说道:“完事了,走吧。这么多案卷,明天再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1)
辛容会心一笑:“是该休息了。不过听你这意思,天冷要藏起来冬眠吗?”
“我倒是想,只怕周大人不同意啊。你说我家又不是没钱,我到司隶校尉府受这罪干嘛。”
……
辛容在回家的必经西坊巷口处,遇见了身影略显单薄的水丘辞。
“水丘辞,你不是住在东坊那边吗?”
“在下有事相问。”
“那换个地方吧。”
辛容将水丘辞带到了平日练剑的小树林。
月光倾泻而下,地上树影斑驳。
两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到一棵大树下。
“何事?”
水丘辞看着树下月影中的人,直言道:“大人说,与在下谈不上,相识于微末。”
辛容回答得更直接:“我知你不会揭穿我,我也不想被你盯着。”
水丘辞惊讶于辛容对自己的信任,同时也明白辛容不喜欢他的处事方式。
“大人如此坦诚,在下无话可说。”
他还要继续保护她,即使她不会喜欢,所以他实在不能多说什么。
“我们俩天涯陌路,对你来说最安全。”
“大人的心意,在下知道了。”
“那你可以走了。夜已深,这里离东坊可不近。”
“大人也早些回去。”
辛容看着水丘辞离开,靠在大树上坐下,拂过脚边的一棵小草。
人命,草芥。
若是,她小时候被人贩掳走,没有被云婶救下,是不是也会被人随意打杀。
若是,英落哭喊在荒地里,而没有被父亲带回来,是不是也是同样的遭遇。
若是,那位提出男女平等的人,真的能够做到……
不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实在想象不出来,至少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官吧。
不必像现在这样,里面还得穿一件甲衣遮住身形。
辛容低头看着自己,打了个哈欠。
虽然这件甲衣已经做得比较柔软了,但是到了夏天还是会热啊。
她随手扯了扯衣襟,伸进手去调整了一下甲衣。
“什么人?”她抬头看见水丘辞又回来了,慌张问道:“你走路声音这么轻吗?”
“在下随法师修习过一段时日功法。”
“那你回来多久了?”辛容严肃问道。
“在下刚——”
“不许糊弄我。”
水丘辞后悔了,他不该说谎,说谎就说明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若是不说谎,大不了就说天黑没看清。
“在下刚回来一小会。”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好像没有说谎似得。
辛容后悔了,她干嘛要问清楚呢,水丘辞又不会直言提起刚才看到的。
“回来干什么?”
水丘辞站着不敢动,犹豫问道:“在下能走近一些吗?”
“为何不能!我这——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水丘辞信步走过去,说道:“明明相识却假装不熟,反倒让人起疑心。大人与在下都在司隶校尉府,相处得自在些即可,就像和陶书佐那样。”
辛容起身说道:“像陶源初那样?你是想被我骂,还是想被我打。”
水丘辞语调有了些起伏:“大人,经常打骂陶书佐吗?”
“偶尔,他有时太烦人。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本官对所有同僚一视同仁,可以了吧。”
“那大人可别忘了。相处自然好过天涯陌路。”
“嗯嗯,我要回家了,告辞。”辛容随意点点头,又说道:“你有夜行文书,可以找巡夜官差,随着他们走安全。”
“多谢大人挂怀,在下正有此意。”
翌日,司隶校尉府。
水丘辞进了大门,一路和府中同僚见礼。
他一向温和,礼数周全,不爱与人争辩,又经常随严大人进宫。
还没当六经师多久,就赢得府中不少同僚的敬佩与赞叹。
辛容姗姗来迟,因为昨夜她又练了一个时辰剑法。
坐在书案前,她趴着小憩了一会,才开始翻阅昨日的那堆案卷。
周慎正向严晖之做月度汇报:“近一个月,辛容收缴赎刑银钱十一万七千六百两。河西兵器粮草短缺,河湟兵将俸禄不足,各地税收持续减少——”
严晖之打断道:“问题还是那些问题,难得近半年还有不少的进项。”
十一万两银子不算什么,辛容查抄楚练和殷驸马所得,总算顶上了大部分边关将领的军饷。
周慎说道:“陛下不是要修宫殿吗?这——”
严晖之摇摇头说道:“陛下不修了。有侍御史大胆劝谏,水丘辞又建议扩大太学院生源。”
周慎松了一口气,陛下一言不合,就要将人当众打板子,有时还会亲自揍人。
这位劝谏的侍御史,当真有胆气。
他接着问道:“太学院要多纳多少学生,学费全免还是半免,或是自费。”
严晖之难得轻松地笑着说道:“这不用我们管,让尚书台户曹管去吧。这点银子都没有,看他们怎么跟陛下交待。”
周慎接道:“大人说得是。原来大人是尚书令时,还能亏得少,现在竟然亏空更多。”
严晖之气愤地说道:“边关军饷短缺,可是朝中俸银用度却又增加了。兵曹和吏曹都在干些什么!”
周慎应道:“自先帝立国精简数万官吏以来,俸银用度节省亿计。陛下遵先帝之教,有加而无改。不知哪里多了俸银?”(2)
严晖之哼了一声:“年底考核后,明年大朝会,有他们好看的。”
周慎思虑一下说道:“现在已是六月中,再过一个多月,司隶校尉府就要例行巡察司隶州各郡。大人今年要带哪些人去?”
严晖之重重颔首,是该准备一下了。
辛容坐在公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饭菜,只觉得更饿了。
原来看案卷批文书,比练剑饿得还快呀。
她刚塞了一口,就见陶源初过来了。
“兄弟大人,我跟你说——”
辛容烦死了,陶源初不是富家公子嘛,怎么吃饭时这么唠叨。
“离我远点,我要吃饭。”
陶源初哦了一声,立刻换了一桌。
水丘辞刚端着饭菜,与陶源初擦家而过,就听辛容仰头说道:“离我远点,我要吃饭。”
辛容见水丘辞愣了一下,向他轻挑了下修眉,然后瞥向陶源初。
是你自己要求的,要像和陶源初那样,自然地和你相处。
水丘辞越过辛容,走向前面一桌,面容温和心中无奈:这就是她答应得自然相处,果然一视同仁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