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那把刀
第六十章
从第一个张大人的案子开始,水丘辞就意识到,依辛容的性情,这一定是系列案子。
他早就应该想到,她怎么可能那么听话,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可是她那夜听劝之后的样子,明明乖巧极了……
事不宜迟,水丘辞早早地向陛下提出了建议,打杀奴婢的案子不可深究,罚银为上。
穆盛心知这种事,没几个豪族高官能置身事外。
真要下诏用刑问罪,洛京还能剩下多少办差的高官长吏。
不过这些官吏,平日只知举荐提拔自己的豪族世家。
用父皇的诏令打压一下他们,也能解他心头的愤恨。
于是,就让严晖之提点一下那都官从事。
所以,辛容就被周大人叫去叮嘱了一番。
水丘辞之前为了按下辛容监察河内郡豪族范氏一案,有意无意地向周围的官员太学生暗示,这是派系之争。
“此案涉及朝廷选任重要官吏,无证据不可妄论。”
“此案种种较为隐秘,谁又能知道这么多内情,大抵是捕风捉影。”
“朝中官员职位有限,将竞争化为动力不是更好。”
“嗯,这位学生问的问题,让我想起了兵不血刃——”
……
这一多月,京城对察举不实案和打杀奴婢案,议论不止。
众人观点可以分成三派:
少数中立派认为,这只是司隶校尉府奉公执法,恪尽职守。
还有一部分爱凑热闹,平时该干嘛干嘛,没事就附和两句。
当然大部分豪族世家,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毕竟郡守察举的茂才有限,陛下征辟的郎官更是人少。
对家的子弟上去了,自家的子弟可就没机会了。
有那时间化竞争为动力,还不如想办法将对方搞下去。
在众派系眼中,即使没有辛容这样的都官从事,对手也会想别的办法,来与自己的派系争抢利益。
难道不是吗!
如今陛下有意将云阁二十八将,增加至三十二将。
机不可失啊。
最受陛下宠爱的如沁公主已过及笄之年,很快就要选驸马了。
时不我待啊。
辛都官,就是他们减少竞争对手,还能兵不血刃的锋刀。
辛容坐在书案前,快要被堆积的文书埋没了。
如今洛京城举报成风,一大半还都是实名的。
东凌国规定,不可匿名举报,除非找到举报人才能立案。
辛容可不管这么多,让势单力薄的百姓实名举报官吏,这有几个敢的?
她吩咐卫兵将匿名举报的案情一一查实,又将实名举报的都翻看了一遍。
实名举报的这些人少数是受害人的亲人,大部分是街巷闲散人员。
“辛都官,何必带这么多卫兵来,本官交罚银便是。”
“辛大人,本官没有买过者叙楼的文会试题,这是谣言!”
……
“辛容,侯府你也敢闯。那个侍女是病死的,与我夫人无关。”
“侯爷,夫人既有爵位,本官自然管得。侯府的侍女是病死还是被毒死,本官自会查明。夫人,请吧。”
“放肆,夫人可是翁主!”侯夫人身边的侍女说道。
“翁主若是普通女子,那这案子就是洛京令黄大人来审了。”
黄思进处死公冶府二十八人后,严酷的名声就已传遍洛京。
如今成为洛京令,更是有了黄酷刑的诨号。
侯夫人慌了一下,努力镇定说道:“辛大人,你拿人也要有证据,岂可仅凭猜测。”
辛容笑得淡漠:“那是自然,请翁主随本官去看证据吧。翁主还是自己走吧,本官也不想动用卫兵。”
就在辛容说完转身的瞬间,侯夫人向身侧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大人,辛大人,是奴婢与那贱婢有仇怨,一时恼恨就将她毒死了。奴婢该死,翁主她不知情的,大人。”
辛容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颤着身子,眼神惊慌。
“来人,将翁主和侍女两名嫌犯,一并带走。”
可就在卫兵刚要过去的时候,那侍女趁人不备,一把抽出侯府侍卫的刀,往
脆弱的脖颈上抹去。
辛容被走到身前的卫兵挡住了一瞬的视线,飞身出手时又被侯府侍卫挡了一下。
急速喷出的鲜血,溅到了她身上,很快侵染了深蓝色的官服。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名侍女倒在了地上。
“辛大人,下毒的人已经伏法,大人着实威武。”
“你——”
辛容咬牙,修眉压眼,却说不出话来。
那侯夫人之前是有些惊慌的,可不是不知情的样子。
这分明是临时顶罪,就如当年公冶修推卸责任那般。
“本官尚有其他证人,翁主还是不能免除嫌疑。”辛容憋着一口气,说话时盯着侯夫人。
“辛容,你别不识好歹。此案已结,还不快带你的人走。”侯爷不耐烦地赶人。
辛容正想亲自出手拿人,却听见侯府侍卫跑来说道:“侯爷,廷尉府的人来了。”
侯夫人呵呵一笑:“辛大人,本府有客,恕不远送。”
辛容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必送。翁主是要跟本官一起走得。”
“你敢!”
辛容闪身一把按住侯夫人的肩膀,将人扔向卫兵,说道:“侯爷,本官奉公执法,这一个月来,可没失手过。”
那侯爷制止了拔刀的侍卫,心知这辛都官一个多月来飞扬跋扈,却没有被严大人和陛下责问,只怕是上意如此,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向夫人轻轻点头,神色带着安抚。
下毒之人已经身死,本案死无对证。
侯夫人点头回应了一下,作为万户侯的女儿,又是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只是不想去洛京狱。
本想找廷尉府的人与司隶校尉府对抗,没想到这个年少都官从事如此较真。
量他不敢怠慢自己,更不敢随意用刑,她挣脱开卫兵,转身跟着辛容走了。
洛京狱的环境怎么比得上侯府的奢华与舒适。
侯夫人忍着恶心,一口咬定对身边侍女下毒杀人一事不知情。
辛容根据举报人的线索,找到了已经腐朽的被害人尸身。
查问了被害人身亡之前找过的郎中,得知她死前有心疾。
有心疾的人,唇色发紫发黑,看起来确实像中毒。
只不过,仵作在尸身上,发现了引起心疾的毒素。
辛容觉得这案子有些蹊跷。
这一个多月来,很多人根本不避讳打死过奴仆婢女,反正交得起赎银。
所以,她不明白,被害的侍女为何是被毒死。
侯府若是打死人,还有失手这一说。
毒死被发现了,必定难以摆脱故意杀人的嫌疑。
侯夫人被审讯了半天,身疲体乏,却不想坐在脏兮兮的牢床上休息,依旧优雅端庄地站着。
今日之内,侯爷一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去的。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在有些站不住的时候,她看见那个惹人厌的都官从事来了。
还没来得及要求放人,她就大喊起来:“啊啊啊啊——拿开,离我远些——啊啊啊——”
辛容从背后伸出手来,用棍子挑着一只被绑住的老鼠进了牢房,胡乱晃悠着。
真相得来,很是容易。
这种案子,不是不好审,而是根本就没几个官吏敢抓这些人。
“勾引我儿子,死有余辜。不过我没让人毒死她,而是让今日自尽的侍女给她银子,让她离开京畿。”侯夫人避开晃荡的老鼠,尖声说道。
辛容哦了一声,又将棍子上挂着的老鼠晃荡了过去,还不小心碰到了侯夫人的胳膊。
“啊啊啊啊——肯定是今日自尽的侍女,贪图银子害了人,跟我没关系。”
侯夫人在狭隘的牢房跑来跳去,眼看那老鼠就要晃到自己脸上,再也撑不住了:“是我让人毒死她得又如何!一条贱命,侯府买得起。”
辛容将老鼠伸到一边,问道:“翁主既然有的是银子,给她钱让她走不就行了。为何一定要毒死她,还要伪装成她是患了心疾病亡。”
“那个狐媚,勾得我儿子不思读书——”
“然后呢?”辛容紧接着问道。
见侯夫人不说话,她问道:“是不是世子对她有意,而你不想让世子知道她是被你害死得,所以才用了这个办法?”
侯夫人面色涨红,一脸怒气,瞪着辛容。
她竟然没忍住,将毒死人的事实说出来了。
也罢,事情过去这么久,儿子还能怪她不成!
陛下最宠爱的如沁公主,到现在也只笑过两次。
一次据说是在太子满月宴上,一次就是诗会对着自己儿子。
儿子是一定要当驸马的,岂能被一名侍女毁了清流才子的名声。
当然,要灭口!
侯夫人整理了一下头发衣服,一脸不悦地说道:“跟我儿子没关系。是那侍女冲撞了我,害我生病,我只能除邪祟。”
她瞥见辛容在看老鼠,咬紧牙关,紧抿着嘴唇,端站着不动。
辛容见侯夫人的样子,知道她铁了心护着自己儿子的名声,再吓唬也无用了。
为了儿子,她既可以视生命如草芥,又可以视死如归。
辛容将老鼠递给狱卒,说道:“来人,记口供。”
司隶校尉府的官吏,除了守夜的卫兵,基本都下值了。
辛容又被周慎叫去了。
“翁主也是你能抓的?”
“不能吗?”
“能吗?那是万户侯的女儿。”
“她要不是翁主,我也抓不着啊。普通女子犯案,那就归洛京令管了。”
“那也该归廷尉府管。”
“可是廷尉府没管啊。”
“廷尉不是派人去侯府了吗?”
辛容不语,廷尉肯定会像上一次那样,轻轻放下。
周慎见辛容不说话,知道他在想什么,严厉说道:“你是监察百官的,没有诏令手谕,不能随意逮捕六百石以上的官吏,你不知道?”
“知道,翁主只有食邑,没有俸禄。既然是零,那不就是六百石以下。”
“你——你还强词夺理。食邑和俸禄不都是朝廷给的!”
辛容眨眨眼问道:“周大人,京城有洛京令,有廷尉府,还有河南尹,他们都能监察百官。那还要我们司隶校尉府的都官从事干什么?”
“自然是——”周慎顿住了,自然是管别的官府管不了的,更多的是不敢管的。
“自然是查缺补漏,对吧。侯夫人这件案子,已经是三年前的了,就是没人管,才轮到我管的呀。”
周慎在屋内踱步,始终没有说出来。
司隶校尉府,整个就是陛下的锋刀。
陛下需要对付谁,那他们就对付谁。
水丘辞知道辛容最近一直都要忙到很晚。
本是为了让豪族不要将矛头都指向她,他才抛出了兵不血刃这一说法。
可是此时,恰逢陛下要多选四名云阁将领,又遇到如沁公主选驸马。
豪族各派系为名利官职相争,竟将辛容当做了铲除竞争者的一把刀。
见到辛容从周大人的屋内走出来,他随意地装作路过,迎了上去说道:“大人,要回家了吗?”
“回什么回,一会侯府还要来人呢。你怎么还没走啊?”
“下官虽不是大人的专人书佐,但也是府中属官,大人若有吩咐,下——”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水丘辞还想再争取一下,哪怕帮辛容写写文书也好。
据说她的文书写得很不规范。
只是还未开口,他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兄弟大人,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