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宴意图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乐东城走过去入座,心中一凛:莫非,水丘辞是觉得辛容长得像那个舞剑女。
他和陶源初、石青、金来等没有官职或官职不高的众人,坐在一起。
都是些熟人,倒也自在。
他自己寻了个能看见辛容正脸,和水丘辞表情的位置。
东凌国百姓宴会,没什么规矩,男女同桌很正常。
只是辛容作为司隶校尉,请来的是一众高官,也只能将女眷单独安排了两桌,虽然隔了道屏风,但她们仍然都在宴客厅里。
几位衣着庄重的夫人,进来时都用余光看了辛容两眼,心中都惋惜:这么英气傲然的年轻人,却能下手打女子,可做不得贤婿。
但,这种“谣言”不是谁都信的,也不是谁都在意的。
有些官员还带了自家的姑娘赴宴,在见辛容时直接介绍一二。
辛容总算知道严大人为何只送礼,人不来了。
她的宴会,实在是太随意了些。
无所谓,反正她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将水丘辞请过来。
虽然在朝堂与她不对付的人来了不少,但毕竟面子上要过得去。
也没有谁喝两杯就大放厥词,在乔迁宴上谈起朝堂之事。
这里可不是太学院和者叙楼,学子英才能畅快谈论。
这里可是坐着一位,睚眦必报飞扬跋扈的司隶校尉。
辛容坐在主位,每次举杯都会环视一圈,不经意地与水丘辞对视一眼。
水丘辞每次垂眸饮酒时,心中都怦然难抑制。
与心爱之人瞬间对视举杯共饮,他欣喜若狂;
与司隶校尉在众目睽睽下传情,他心跳如鼓;
被改变自己命运的神女独眷顾,他飘然似仙。
只是这一切,都被清凉的酒水,淹没了下去。
“一,二,三,四,五——”乐东城一边与陶源初聊天共饮,一边不动声色地数着辛容的眼神,在扫过一圈人之后,顿在水丘辞脸上的次数。
再若无其事地细细观察水丘辞,他发现水丘辞面容平静却眼神飘忽。
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
砰地一声碎响,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没有太多人注意。
陶源初带着一点醉意,问道:“乐兄,酒杯怎么碎了?”
“瓷釉太薄,烧制一般。”乐东城摩挲着,手指上的细小伤口,客气地说道。
“我兄弟大人,在这些东西上不上心。随意买买,随便用用,随心换换。石青,给乐公子拿个新酒杯啊。”陶源初嘿嘿一笑说道。
“陶大哥,我现在是司隶校尉府假佐。你都被免职了。”石青说完哈哈一笑就跑了。
“你这小子,谁还没做过司隶校尉府假佐啊。我以前还是你东家呢。”陶源初嬉笑着说道。
一次,只有一次。
辛容只在最开始时看向陶源初这一桌时,眼神在他身上逗留了一瞬。
这眼神,与看陶源初和石青他们,没有任何差别,毫无特殊关照之意。
乐东城接过新酒杯,拿在手里转了两圈,眼底透出幽光,随即暗灭了。
深深的同情也是深情,我不信,你到现在还是没将我放在心上。
今夜,一试便知。
乔迁宴会散场时,各贵客陆续起身告别离开。
辛容稍稍目送并排离去的几人,其中就有水丘辞。
未几,屏风挡住的女眷那边,惊吓哭泣的声音,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立时传了过来。
辛容带着醉意绕过去看,还以为是府中侍女不小心打碎了碗碟。
反正她家碗碟和寻常百姓家的一样,碎就碎了,赶紧息事宁人。
那跪着的女子,藕臂挽青纱,身穿鹅黄襦裙,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都是奴婢的错,吓到小姐了。”
辛容见那女子任由眼泪落下,抬头惊慌地认错,只觉得这面容很是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不碍事,起来吧。”虽不是自家侍女,但碎得是自家的瓷碗,辛容平静地说了一句,免得这侍女受到责罚。
“辛大人仁善,你还不快起来。”一位夫人过来说道。
那跪着的女子,啜泣着起身,缓缓抬眼惊道:“辛——辛大人——”
看到这双泪眼,辛容想起来这女子是谁了,
在河东郡,与韩驸马密谋反叛的,宋府女侯爷的独生女儿,宋昭清。
辛容还很清晰地记得,在街上第一次见到宋昭清时,她穿着荷粉色曲裾裙,如初夏晴朗空中的日光一样明媚。
而现在,宋昭清泪眼朦胧,神情有些低落,像是夏末的残荷,依旧挺立却朝气淡淡。
正是一年多前,辛容在宋昭清的婚宴上,念出了那本图谶的内容,才揭露了韩驸马和宋府要反叛的秘事。
后来经水丘辞劝谏,和皇后求情,陛下宽容赦了皇弟穆江,只问罪参与密谋的罪魁祸首。
辛容奉命亲自录囚,将不知情的门客和家眷,都放出了牢狱。
当然,如宋昭清这般反叛之人的家眷,是肯定会成为平民的。
宋昭清知道这些,但她的母亲宋侯爷已经被夺了爵位处死了。
如今成为庶民寄人篱下,她怎么可能感恩戴德!
若不是那个飞扬跋扈在婚宴闹事的辛都官,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听说这人如今成了司隶校尉,听说他不近女色却喜欢打女人。
打不死就行,仇一定要报!
宋昭清见辛容打量了自己,知晓他已经认出来了。
她还记得,辛容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她时,盯着她看了一会。
有这份印象,再加上这人的特殊癖好,她一定能留下的。
“宋姑娘,原来是你。刚才没伤着吧?”辛容想了想,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查抄反叛之人,是她的职责,她没什么好愧疚的。
但是多说句话,能让一位犯了错惊慌哭泣的姑娘被善待一点,举手之劳而已。
“多谢辛大人宽恕,奴婢没有伤着。”宋昭清行礼说完话,幽怨地看了辛容一眼。
“石青,送客。”辛容说完正要转身,却看见宋昭清举起手拿着丝帕拭泪时,衣袖滑落露出了带着条条伤痕的藕白手臂。
辛容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一年半前,她拿着先帝诏令,查处了上百家打杀奴婢的官吏豪族。
时至今日,还不知有多人仍然肆无忌惮。
现在还有人,打完了奴婢,敢将人往她宴会上带,这是不怕死吗?
“既然没受伤,那就留下,将碎片打扫干净,将财物损坏的银钱赔了再走。你听清了吗,宋昭清?”辛容扫了一眼宋昭清旁边的夫人和小姐,冷冷说道。
那夫人不知司隶校尉为何突然变了脸色,连忙训斥了宋昭清一番,也不敢将人带走了。
宋昭清用丝帕挡着半张脸,掩住了轻松得逞的情绪。
果然,这人看见她受了伤,癖好作祟下就起了歹心。
她得意这么容易就被辛容留下了。
可也害怕,不知这种人究竟会怎么对待女子。
辛容让人送走了所有贵客,除了还在聊天的乐东城和陶源初。
她让程千芷带侍女,给宋昭清看看伤。
至于,查问详情,还是等明天吧。
府内算上侍卫侍女也没多少人。
辛容将大部分人安排在石青金来和程千芷的院子。
至于她自己,碍于身份的原因,也不是很习惯让人守夜看护。
喝了半碗解酒汤,她就躺在了舒适的床上,安稳地闭上了眼。
反正,她的院子外面,有陷阱。
况且,她自己的警觉性,可比金来找来的那些少年高多了。
乐东城今日在辛府逛了个遍,当然清楚辛府的守卫情况。
半夜跳进辛容所住的中院,他不屑一顾地绕开了陷阱。
堂堂司隶校尉,还用这些江湖陷阱。
他用刀轻轻别开门栓,进了屋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熟睡的人。
“一日梦”中让人做梦的当然不是酒,而是其中刺激经络中经元的药物。
喝得太多,入梦太深睡得太沉。
他今夜,在辛容的解酒汤里放得并不多。
应该,能听到她的浅梦呓语。
在床边静静地等着,适应了黑暗后,他慢慢看清了辛容的睡眠状态。
眉宇轻皱,这是梦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与他有关吗?会不会是在梦里担心他的旧伤?
梦里想实现却难以做到的事情,情急之下就会喊出来的。
乐东城见辛容轻轻偏了下头,眉宇舒展,唇角轻翘,就轻轻地俯身靠近聆听。
辛容梦见又被陛下训斥了,反叛的羌族要银钱,开新河道要用银钱,给百姓支付徭役报酬要银钱,边关将士的军费、战马、兵器……
好不容易国库充盈了,怎么又要空了!
最近,得到的最大一笔银子,就是秦昭仪给得。
“昭仪娘娘,杉树底下,三十万两——”
乐东城听清了这句呓语,先是疑惑,又是轻笑。
看来是梦见了两人一起闯皇宫,问秦昭仪要银子的事。
现实要的是三万两,梦里可是贪心得很。
阿容,你不会做梦在数钱吧。
是不是和我一起,为何没有喊我的名字?
乐东城见辛容安静了,起身转头时,看见了旁边桌子上的半碗解酒汤。
她没有都喝掉,那做梦的时间就不会太长。
辛容呛了一口水,在浑黄湍急的河水中,和娘亲、柳慕、英落,一起努力向有树的地方游去。
看见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冲了过来,她连忙捂住了娘亲的眼睛,说道:“娘亲,别看,别看——”
父亲外出许久未归,镇上连日暴雨,半夜河堤被冲垮了。
他们抛下一切,只拿着绳子互相系在一起,已经在水里泡了一天了。
乐东城没找到调羹,只能端着碗,给辛容喝解酒汤。
扶着辛容的后背,他像给自己灌药似的,给辛容喂了一口。
可是,却呛到她了……
他慌忙将人平放到床上,用袖子擦干了流淌到辛容脖颈的汤汁。
随后,又拿出丝帕轻轻地擦拭着辛容的唇角。
食指指尖,无意地点在了在柔柔的唇上。
他停下手盯了一会儿,端过瓷碗喝了一口含住没咽,一只手撑在床上之人身侧,一只手捏着入梦之人的下颌,缓缓地略带紧张地俯下了身。
一根断了的树干,在浑浊的河水里起伏,眼看就要砸中后面的英落了。
辛容猛然扒了几下水,和英落一起用力抵住冲过来的树干,却双双被冲击力压入了水中……
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她和英落拽出了水中。
辛容抹掉脸上的浑水,大口喘着气,只见柳慕和娘亲死死地拽着绳子。
四面浑黄无际,到处都是水,哪里能上岸?
“水——救——”
乐东城小心翼翼地俯身靠近辛容的唇,却在即将接触的一瞬,听到了两个字。
“水丘辞?”他猛然起身,竟将口中的解酒汤咽了下去。
不远处,又有上下起伏的东西,被湍急的水冲了过来。
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黑乎乎一片,向他们砸了过来。
辛容瞬间惊醒,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床边有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