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秦飞霜微微垂眸,回避赵不疑的注视,不卑不亢道:“恕妾斗胆,若论起来,妾还是六爷的表嫂。”
不论从前她是否与赵不疑有牵扯,如今她已为人妇,赵不疑的话就是唐突。
表嫂?赵不疑眸色瞬间转暗,嘴巴里传来血腥气,握在手中的折扇差点应声而断。
秦飞霜眼角余光看见他青筋暴起的手,不由提起一口气,然而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违和感,却突然减弱了些许。
良久,赵不疑才忽然笑道:“既是一家人,便无需避嫌了。”
秦飞霜:……
表嫂和小叔子不更该避讳吗?
见她不答话,赵不疑自顾自说道:“何况你我尚为故友,久别重逢,合该一聚。今日没有君臣尊卑,也无男女大防。敢问秦姑娘可否陪赵某一游?”
赵不疑一身白衣,站在春日的田垄间,缓缓向秦飞霜伸出手。
麻雀在枝头跳跃,孩童在附近嬉笑,微风拂动他的发梢,一切刚刚好。
秦飞霜咬了咬唇,抬头直视那双与家宴那晚截然不同盈盈带笑的眼睛,眉头轻蹙,严词拒绝的话却莫名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赵不疑也静静回望她,只等她的决定。
好半晌,秦飞霜才轻轻点了点头。
赵不疑眸子里瞬间像元日的灯火,一片璀璨。
秦飞霜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再抬头时,便真的像对待久别重逢的友人一般,与他并肩走上田间、地头。
路过一片才抽穗的麦田,秦飞霜指着麦苗对赵不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赵不疑可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唇角轻勾,笑意似春风顽皮地爬上他的脸颊,“秦姑娘可考住我了,这莫非是麦苗?”
对上他似像非笑的眼眸,秦飞霜恍悟,帝王每年都要春耕开镰,祈祷五谷丰登,又怎么可能不认识麦苗?
秦飞霜眼珠一转,忽地指着田垄排水沟边的几簇“绿草”道:“那你肯定不认识这个。”
赵不疑随之看去,那绿油油的不还是麦苗?便疑惑地望向秦飞霜。
秦飞霜见状就知道他没认出来,一拍巴掌道:“你认错了吧?这可不是麦苗。你看它的叶子,长而平直,颜色也比麦苗深,还更喜湿。它呀,名字叫——”
秦飞霜故意卖关子,眼睛看着赵不疑,等着他询问。
赵不疑从善如流,“还请秦姑娘不吝赐教。”
“洗肠草,根茎可以入药。”秦飞霜道。
赵不疑认真点头,仔细看了那洗肠草几眼,表明记住了。
秦飞霜被他举动逗得窃笑不止。
远远听见两人对话的庄户们:……那玩意,不就是韭菜吗?
此处原就在北山皇家猎场脚下,两人在田间溜达一圈后,就自然顺着山间小路悠然而上。
路边除去一圈圈的梯田,便是秦飞霜划出的许多块药田。
赵不疑还是头回见到有人在田地里盖许多半人高的小屋子,把土地分割成一块块的,蒙古包似的区域,故而十分好奇,指着药田询问道:“不知那是什么去处?作甚都是小屋子?”
“那是我家的药田,里头的药材都可精贵了,经不得风吹日晒,偏偏又喜光喜湿。没奈何,就只能给它们盖屋了。”秦飞霜道。
赵不疑听得有趣,“何人想出这等主意?还是珍惜药材都得这般种?”
“非也非也。珍惜药材大多还是天生地养,寻常的药材也不会这般娇嫩。一般都是富贵人家遇到那些难寻的药引子,迫不得已而为之。”秦飞霜解释道。
赵不疑闻言,转过头去,再看向药田的眼神已十分不善。
秦飞霜身边需要难寻药引子的,只有陆璃。
“呀,我们来得巧,快看,前面有一片桃林,桃花竟然还没谢。”秦飞霜远远看见一片灿烂烟霞,忍不住兴奋道。
赵不疑掩去眸底情绪,跟在秦飞霜身后走去。
前方果有好大一片桃林,掩在道路尽头,好险叫她们错过。
桃花开得热烈而喧腾,远望如烟似雾。待走近了,方可见花瓣重重叠叠,一阵风过,花落如雨。
秦飞霜快走几步,俏生生立在漫天花雨之下,回头冲落后的赵不疑微笑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山林间,花树下,她含笑望着他,像极了天地灵气幻化出的山间精灵,美好得像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仿佛风一吹过就会消散。
赵不疑下意识加快脚步,却在距离秦飞霜一步之遥时,又停住了身形。
已经继续向前的秦飞霜忽有所感,再度回头望来,疑惑地看着他,嘴唇微张,好似在问他为什么不进来?是不喜欢这里吗?
不,他是太喜欢了。
可是,他害怕。
从小到大,但凡是对赵不疑表露过善意的人,或者他喜欢上的东西,就没有能善终的。
母后如此,乳母如此,被杖毙而死的小宫女如此,教书的先生如此……后来就连秦飞霜也是,突然落水,好险就死了。
也幸亏她失忆了,再不记得世间还有一个赵不疑,所以她才好好活着。
若自己再继续招惹她,她会不会也……
赵不疑陡然陷入心障,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面色惨白,牙关紧咬,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微微颤抖。
明明还是那一身白衣,赵不疑周身气质却陡然大变。
本来疏朗大气、轮廓分明的五官忽然变得深刻凌厉,还瞬间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黑雾,模糊了他的面目。只有那一双黑而幽深的眼瞳中射出欲择人而噬的凶光。
刹那间,秦飞霜回忆起了在燕园被那野兽一般的壮汉钳制时的情形。
她心里咯噔一跳,记忆深处竟也浮现起了这样一双眼眸。秦飞霜心底莫名生出一道声音,急促地提醒她快跑。
可是她的脚却像扎了根,右手不管不顾穿透那层如有实质的黑暗,抓住了赵不疑的衣袖。
“你还好吗?你不想看桃花吗?那我带你去——”秦飞霜语速极快地道。
“不。我要看桃花,和你一起。”
当秦飞霜的手触碰到赵不疑衣袖那一刻,他的心障不攻自破。
只有弱者才会归咎命运。
他再不是从前无能为力的赵不疑,他如今已是人间帝王。
他的天上雪,他亲自来守候。
随着赵不疑的语声,那重黑雾如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暖如春风的明媚笑容。
秦飞霜暗暗松了口气,全当没发现他的异常,松开手,引着赵不疑走进桃林。
两人在里面七拐八绕。蓦地,赵不疑眼前凭空出现一处院落,前院后屋,二进的院子,非常规整。
可桃树都不高,论理根本藏不住这处院落,他在林外时,可压根没看见什么屋设。
赵不疑不动声色四处打量,这才发觉这桃林中竟似有机关,桃树分布间,竟隐和九宫八卦的布局。
最妙的是那几块看似随意散落在地上的大石头。毕竟桃林看久了都一样,这几块石头反倒成了唯一的标志。但若当真以石头为路标在林中穿行,恐怕永远寻不到这处宅院。
“这院子是秦家的?”赵不疑看着敞开的院门问道。
秦飞霜却摇了摇头,“我、我记不清了,应是外祖母给母亲的嫁妆吧!”
“安国郡主?”
“对。我一进这桃林就觉得熟悉,还有这小路,布局特别像儿时外祖母给我玩的那些阵盘。”说着话,秦飞霜已走到小院门口,扬声唤道,“有人在吗?”
一个模样平凡、扔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女子应声而出,站在檐下看她。
秦飞霜十分欢喜,脱口而出道:“阿靖姐姐好!”
话一出口她却愣住了,她并不认得眼前人,如何这般亲近?
封靖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淡淡点头道:“你许久不曾来了。”
是吗?秦飞霜心底隐约有些难受,莫非她失忆后忘记了很多人吗?
“进来吧,我酿了桃花酒,请你们喝。”封靖也不问赵不疑是谁,说罢径自去了后院。
秦飞霜愈发确定此处与母亲有关,便和赵不疑并肩走入小院,在树下坐了。
片刻工夫,封靖就端了酒和点心上来。
赵不疑闻着飘荡在空气中的酒香,忍不住赞道:“醇厚悠远,气清色正,果然好酒。”
“那必不能辜负阿靖姐姐一番心意。”秦飞霜说着,率先举杯。
封靖只陪了一杯,便又离去。
剩下秦飞霜和赵不疑,对着湖光山色、满林桃花,谈春耕,数秋收,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好不畅快!
眼见气氛正好,赵不疑从怀中掏出一个有点皱的草蝈蝈,微红了脸道:“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手艺不济,你不要嫌弃。”
秦飞霜透过琉璃杯中桃红的酒液看向赵不疑托着草蝈蝈的手,愣住了。
那草蝈蝈的颜色已不再鲜亮,触须蔫蔫的,翅膀也有折痕,卖相实在不好。可是,也绝不可能是为了投她所好,临时编出来的。
这真的是一份没能准时送出的生辰礼物,就像那碗她一口也没吃的寿面一样。
秦飞霜眼睛有点酸,半晌才伸手接过,低声道:“谢了。”
“不知你的生辰……”
“巧了,和你同一天。”
“那,改天我给你补生辰礼物。”
“不用了。”赵不疑说着,展开手心,露出里面握着的泥人小猪,眨眨眼道,“这不就是嘛!”
不知是否酒气上涌,秦飞霜只觉眼睛更热了,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道:“那我就再祝赵兄岁岁平安,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吗?
本来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吉利话,落在赵不疑耳中却又有了旁的意味。
他再次将目光凝在秦飞霜身上,跟着大声道:“嗯,祝我心想事成。”
不知不觉间,天光转暗,一壶桃花酒竟被两人都喝光了。
赵不疑晃晃空荡荡的酒壶,才要请封靖续酒,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眼皮重似千斤,整个人软倒在了桌上。
赵不疑最后看见的就是秦飞霜抚上他额头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