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次日天明。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赵不疑紧闭的双目上,他痛哭地皱了皱眉,猛地睁眼。
入目一片陌生,赵不疑立刻翻身下床。
“爷,您醒了?”守在门口的密卫瑶光,闻声急忙掀帘进屋道。
“秦姑娘呢?我在哪?”赵不疑飞快扫视一圈问道。
“爷您不记得了?您和秦姑娘拼酒,结果两人都喝醉了。秦姑娘把院子让给了您,自个儿住庄子上去了。”瑶光答道。
“我醉了?”赵不疑质疑道。
他虽不贪杯,可也从没醉过,不过一小壶酒,他怎会喝醉?“秦姑娘如何?”
“这个……”瑶光只奉命守在赵不疑身侧,并不知情。
门外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她无事,她喝了我做的解酒汤,如今,也该醒了。”
赵不疑凝眸看向门口,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敢问姑娘贵姓?”
“鄙姓封,乃安国郡主家仆。”封靖道。
“原来如此。”赵不疑似有所悟,继续道,“多有叨扰。然姑娘所酿桃花酒甚和我意,不知可否……”
“桌上便有,客人可随意自取。恕某不便远送。”封靖语气不带半点波澜地道。
竟敢撵当今天子离开?瑶光暗暗抽了口气,偷眼打量赵不疑神色,见他一反常态,嘴角噙笑,吓得立刻低下头。
“我正有此意。不知秦姑娘的庄子……”
“是陆二奶奶。”封靖打断赵不疑的话,纠正道。
赵不疑刻意扬起的唇角拉平了。
瑶光的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哦?莫非安国郡主竟中意陆二?”陆璃虽是皇亲国戚,却是个排不上号的庶长子,安国郡主何等人物,又差着辈分,哪会认识他?赵不疑这话分明就是讽刺。
“陆二爷是她选的夫君。”封靖提起陆璃的语气与说起她养的猫狗并无区别,然而表达的态度却无比鲜明。
赵不疑冷冷凝视门口封靖的身影。
房间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压抑又沉重,仿似有什么东西将一触即发。
瑶光已暗暗摸上腰间软剑,只等赵不疑一声令下就要出手。
良久赵不疑忽一摆手,起身与封靖擦肩而过。瑶光紧随其后。
遥望他二人背影远去,封靖紧绷肩膀这才放松下来,藏在袖中紧握短匕的手缓缓松开。
而两人提到的秦飞霜果然也才起床,在丫鬟服侍下洗漱,外头就有人通报秦家来人急着见她。
秦飞霜草草洗漱完毕,出来问道:“父亲有何事急着召我回去?”
来人目光闪烁,只推说不知。
秦飞霜看出他有所隐瞒,微拧了眉,让他下去,只说还有事情,稍后便回。
那人却急了,大声道:“老爷昨日便派小的来,偏偏大姑娘竟在外头闲逛,入夜才回……”
“哪里来的刁奴?竟敢编排主子!”秦飞霜还没说话,赵不疑已甩着袖子大步而入。
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没有换,因为宿醉微拧了眉。随着他走近,迫人的气势压将下来。别说秦府小小一个奴才了,便是当朝一品也受不住。
那刁奴只觉膝盖如遭重击,不由自主跪下身去,颤抖着唇求饶道:“奴才一时情急,有、有口无心,还请大姑娘饶恕。”
秦飞霜见他这般形容,只觉得丢人,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就要冲赵不疑行礼。
赵不疑阻止道:“我也有事要回京,正好同行?”
秦飞霜抿了抿唇,直视他道:“不知与我一路回京的,是赵兄还是……”
赵不疑回望她,明白她的未尽之意,“不能两者并存吗?”
秦飞霜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赵不疑垂了头,却又想起暗卫传来的陆璃动向,才将染上秋意的眼眸,重新恢复了温度。
“也罢,世事难两全,秦姑娘请。”赵不疑袍袖拂动,做出恭请姿态。
帝王不会有这等姿态,此刻,他还是故人赵不疑。
秦飞霜望他一眼,竟当真越过他,率先离去。
田庄门口,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前后停着。
赵不疑目送秦飞霜上了后面那辆,这才转身上车。
马车启动,不多时,前头开路的车上就传来一阵清朗悦耳的笛声。
秦飞霜眉梢微挑,却不作声。
倒是织烟好奇问道:“姑娘,这曲子定是那位赵公子吹的,真好听啊!只不知是什么曲子?”
秦飞霜瞪她一眼。
织烟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她还从没见过生得如赵不疑这般好看的男子!白衣广袖,玉冠高束,他一进庄子,真真就应了那句蓬荜生辉,差点叫织烟看呆了,甚至都忘了呵斥他不经通报擅闯民宅的无礼举动!
此刻甫一听见笛声,她就认定,除了那白衣男子,旁人定吹不出这般好听的曲子。
就不知这位谪仙也似的公子与自家姑娘是什么关系?
织烟正在胡思乱想,秦飞霜忽然道:“是《高山流水》。”
“啊?”织烟此刻却已忘了她之前所问,迷茫极了。
秦飞霜看她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放在车座上的左手却情不自禁应和着那曲调轻轻敲击……
本来需要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就在赵不疑的笛声中飞快流逝。
转眼马车进城。
秦飞霜指挥车夫追上前头赵不疑的马车。两车并行时,小车上的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秦飞霜精致的侧脸。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飞霜今日得赵兄名曲相赠,从前种种皆得归处。”秦飞霜顿了顿,忽地解下腰带上的一粒明珠,托于掌心道,“妾有明珠,赠君以为别礼。”
赵不疑看着那颗莹白的珠子,掀车帘的手慢慢攥紧,寒霜一点点铺满他的车厢。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她明确的第二次拒绝他。
赵不疑面上浮现无法抑制的悲伤,却刻意换上了惊喜的语气道:“秦姑娘太客气!今日在下还讨了桃花酒,有机会再与姑娘同饮。”说罢,放下车帘,落荒而逃。
秦飞霜望着远去的马车轮廓,缓缓合拢手掌,不发一语。
良久,还是那来寻人的秦府下人战战兢兢上前询问可要回府。
秦飞霜点点头。
马车再次启动,这次却是直到秦府二门才停下。
秦飞霜径直去了秦子昂的书房。
书房里,秦子昂背对门口,负手而立。
秦飞霜才进门,还没开口,便听秦子昂道:“跪下。”
秦飞霜眼皮都没抬,端正跪下。
“你可知错?”秦子昂冷冷道。
秦飞霜一头雾水,淡淡开口道:“女儿不知。”
“放肆!”秦子昂愤怒回首,厉声呵斥,指头几乎戳到秦飞霜脸上,“你竟写出《论天性》那等不忠不孝恬不知耻的文章,还敢冒用你夫君的名义,公然与为父打擂台,你是嫌秦家的脸还被你丢得不够吗?”
秦飞霜眼眸微微睁大,顾不上后面的话,只不敢置信地问:“那《论节妇》竟父亲写的?”
秦子昂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难堪。
他的文章被秦飞双驳得一无是处,偏偏还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让他哑口无言,颜面尽失。
如今再被秦飞霜当面质问,更是再剥他一层脸皮。
“你休再狡辩!你才识得几个字,竟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天性大道?便是你不知那文章乃为父所作,又焉能违背妇德,说出那种话语?我秦家世代书香,清白人家,断无和离之女。我秦子昂更没有你这种恬不知耻的女儿!”秦子昂冲她嫌弃地一甩袍袖,如同挥去什么脏东西一般道。
“那《论天性》确为女儿所做,可闺阁笔墨,从不敢外传,父亲如何见到?”秦飞霜却挺直了脊背,一字字道。
闻言秦子昂更生气了,讥讽道:“自己驭下无方,闺阁笔墨流落在外尚且无知,还有脸来问为父吗?”
“那又与陆璃何干?”秦飞霜心里虽有了猜测却还不死心地追问道。
秦子昂在气头上,竟没注意秦飞霜第一次直呼陆璃名讳。
“你乃出嫁妇人,你的笔墨焉能流落在外?自然是璃儿出面替你收拾烂摊子。”秦子昂理所当然地道。
却没发现他之前还在指责秦飞霜冒用陆璃名义,此刻却又说是陆璃主动替她收拾烂摊子,根本前言不搭后语,完全自相矛盾。
“这些话都是陆璃告诉父亲的?”秦飞霜拼尽全力保持语调平稳道。
她不信她手底下的人会无意中将她的文章流传出去,还恰被陆璃及时发现。更是赶在陆璃才在家宴上出丑并说出她与楚王府无干的话之后。
秦子昂可不知她如何作想,冷哼道:“哼!自然是璃儿。若非璃儿及时出手,力挽狂澜,担下一切,一旦被他人知道那论天性乃你所做,似你这等时刻怀着二嫁之心,不贞不洁、无信无义之妇,楚王府断无你容身之地。便是天下之大,也容不得你这种背德妇人。”
“噗。”闻言,秦飞霜心底对秦子昂的最后一点濡慕之情也被彻底浇灭。
“我没有不贞不洁,更非无信无义。便是和离——”
“闭嘴!”秦子昂眼神如淬了毒,右手高举就要落下。
门外却传来管家急切的声音,“老爷老爷,府上来了贵客,您、您快出门迎接吧!”
秦子昂闻言皱皱眉,放下手,狠狠瞪了秦飞霜一眼,命令道:“去外面跪着。”
竟是要公然在满府下人和贵客面前惩治她。
秦飞霜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僵直着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秦学士,你在书房做什么呢,可让朕好等!”赵不疑不知何时又换了一身宝蓝锦袍,晃着折扇迈入院中。
本来有点老气的颜色衬着他如玉的容颜,反倒显得相得益彰。
才将迈出门槛的秦子昂见到突然驾到的赵不疑登时吓得一个趔趄,直接跪倒在地,只差山呼万岁。
赵不疑却不看他,反是折扇轻点面如死灰的秦飞霜道:“咦,那不是秦大姑娘吗?朕早就听说秦大姑娘知书达理,才情绝世,莫非秦学士是在与令爱探讨学问这才耽搁了?可依朕看,那篇论天性直抒胸臆、言简意赅,通灵豁达、妙指本源,秦学士纵才高八斗,却也不能不服啊!”
“不过朕听说那论天性乃秦学士高徒大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衍皇朝得此良才,朕心甚慰!”赵不疑语调轻快地道。
秦飞霜猛地抬头,看向赵不疑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满耳朵只有他“直抒胸臆、言简意赅,通灵豁达、妙指本源”的十六字评价。
他认同她的观念!
他支持妇女和离改嫁!
而院门外,闻讯赶来的吴氏还没弄清情况就被跪在院中的秦子昂吓了一跳。
吴氏正要出声,却被秦飞鸾死死掐住胳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诧异扭头,就看见秦飞鸾直勾勾望着赵不疑恍若天人的侧颜,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心口,嘴里喃喃道:“他说朕,他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