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了)
灵政三年夏,药王谷。
午后阳光正盛,将漫山遍野的绿色渲染得更通透葱翠,鸟儿的鸣叫在山谷里回荡,似有野兽奔袭而过时,又乌压压一片飞逃出林间。
一只麻雀悄然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疑惑不解地打量着屋内挣扎的女人。
楚司澜坐在圈椅里,被迫扬起头颅。
男人的大手擒着她的下巴将米汤喂到她的嘴里,撞不开紧闭的牙关汤汁便四溅开来,顺着她的嘴角蔓延而出,半碗米汤尽数污了她的衣襟和男人的袖头。
她太虚弱,男人根本下不去手强逼她,只得缓缓起身压下复杂的情绪低眸看她。
“师姐好好吃饭不行?”
他转身执起长勺卷动桌上的米汤,淅淅沥沥地舀到碗里,说:“喝一口。”
楚司澜转头不语。
她自中毒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废物。既是废物,便连自己的生死也决定不得,敢不吃不喝?他便会亲自来伺候。
以前倒是敢强灌两口参汤,现在却不能了。
她斜睨着身前的玉涟极,即使是无计可施,他依旧优雅清贵,那张绝世无二的妖精脸一如往常,美得夺人心智,只是眼底青黑泄露他的忧心和憔悴。
玉涟极提了下衣摆,敛眸蹲在楚司澜面前,他捏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扫过她的下巴,又一下下按在她的衣襟上,认真地吸走洒在上面的米汤。
楚司澜指尖动了动想推掉他的手,可笑的是她根本无力动作。
如今的她一应滋补的吃食都无法入腹,身体甚至连药物的三分毒性都承受不了只能靠几碗米汤续命。
太医说她不行了,玉涟极便不言不语一个接一个地杀太医,直到有人揣度着昧心说她还救,他才将宝剑入鞘。
她自己便是医者,自知大限已至便叫他带自己回药王谷,只是药王谷已经没人了,曾经赫赫有名的药王谷早已荡然无存,残垣断壁中一座座楼阁破败证明药王谷的风光早被洗劫一空。
玉涟极细细品味着她眼里的情绪,终于败下阵来。
“你若是敢死,我便烧了药王谷。”
他声音极低不知是威胁还是哀求,倒叫楚司澜终于有了回话,“王爷想烧便烧罢。”
父亲,师弟都不在了,空壳一样的药王谷烧了也好。
楚司澜忽然垂眸望向玉涟极。
他也是她的师弟,名义上的。
玉涟极上山那年,年岁比她大,人却比她还要瘦小,药王谷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前来养病调理的皇亲国戚,她便被哄去多加关照这位体弱又尊崇的师弟。
可是她与父亲再如何尽心照顾又能怎么样!明明害死父亲的陈王已经落在了他手上,却又被他放了。
玉涟极正想解释什么,暗卫忽然出现在门外禀话:
“王爷,宫内急报,傅皇后发动了。”
话落,玉涟极俊美的脸上瞬间的呆愣,楚司澜看在眼里,嘲讽一笑。
大姜国人谁不知道今朝龙椅上的灵帝是一块玉石牌位,灵帝大病半载后于去年驾崩至今九个月,而灵帝的皇后傅氏正好有孕九个月。
没人信灵帝病中昏迷还能让皇后怀上龙胎,倒是灵帝那位御弟玉涟极成了众人心里猜测的龙胎生父。原因无他,这位心狠手辣,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能留下寡嫂甘居臣位,要说没有内情真的没人会相信。
楚司澜也不信,因为陈王就是傅皇后在玉涟极眼皮子底下救走的。
玉涟极明明也答应她杀了陈王一党为父亲和师弟们报仇,她信他的话没有擅自行动,可等了那么久,等来宫女告诉她仇人被傅皇后救了,可见没什么比傅皇后更重要……
回想那日听着宫女的描述,楚司澜恨得咬牙,她吊着一口气就是要等着陈王死这一天,可玉涟极居然因为傅皇后一句“要给腹中孩儿积德,玉氏子弟间不该再造杀业。”就放了陈王。
自那天起,玉涟极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她一身气力散尽,毒后病症也越来越重,她自知等不到陈王死那一天了。
她看了一眼似乎着急回西临皇宫的玉涟极,轻声笑道:“回吧,你盼那孩子许久了。”
玉涟极漆眸深深落在她满脸的讽刺与失望,问:“师姐也信谣言?”
楚司澜笑意加深:“我不信谣言的。”
那哪里是谣言啊?要不是他的孩子他何苦那么上心,要不是他的女人傅皇后何必三番五次来她面前明示暗示。
楚司澜不再多言,她合上双眼,睫毛轻颤细弱地呼吸着,胸脯起伏微弱犹如烛火燃尽时摇摇欲坠。
窗外的蝉鸣嗡嗡传来,玉涟极沉默片刻把她抱到榻上休息。
“我与傅氏无关。”
楚司澜敷衍地嗯了一声便转向里侧,只余一个瘦削的背影给他。
她并不关心他们的关系,她向来清楚她和玉涟极之间没有男女之情。
她这王妃之位不过是因为玉涟极答应过父亲会照顾她一生,他只把自己当责任,保护着她不与外界过多接触,曾经他还因为她与一个小倌儿十分要好便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最后更是一劳永逸地将她关在府里。
这几乎把人囚犯般软禁起来的照顾楚司澜不稀罕,要不是他说他定会为父亲报仇她何苦由着她囚困,但,罢了,左右也没几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楚司澜窝在榻上,不知几时玉涟极离开后,婢女知意拿了衣裳过来替换楚司澜的湿衣,正要给她换时,只听忽然一声低低呜咽:“父亲……”
“王妃,您要什么?”知意没听清楚俯身去问,却见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潮红异常,知意即刻惊叫道:“快来人!王妃病发了!”
楚司澜睡了过去。
可她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间做了好几个梦。
初时是玉涟极在她床边,隐约有太医颤颤巍巍的劝说传来,后来便没什么声音了,有人给她擦脸梳发,好像是玉涟极,又好像是知意。
她只记得最后一梦中,玉涟极提了几个人头回来,血肉模糊,楚司澜看不清只知玉涟极握着她的手解释着什么,她也听不清。
后来,火光冲天,绵延十里,玉涟极竟真的放任大火烧山,屋内烧得噼啪作响,房梁烧落了他也纹丝未动。
他就那么坐在床边静静看她,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落在了她脸上。
没有湿凉也不是温热,没有任何感觉,楚司澜想果然是梦里,若不是梦里玉涟极怎么会哭呢?
……
……
时值五月,几场大雨滋润了西临都,可花枝细嫩不敌风雨,一大清早,定阳王府留苑的下人们就早早起身打扫甬道上的落英,修剪吹斜的枝丫。
丫鬟喘歇间一抬头,又看见了廊下站着的姑娘,她穿着单薄的中衣,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远远眺望南边的群山。
“你说二公子会送楚姑娘回药王谷么?我看她最近不作不闹,怎么反而比前几天还吓人呢?”丫鬟嘀嘀咕咕地问。
“谁知道呢?到底是山野村姑,竟然还敢去小倌馆那种地方!一传扬我们定阳王府都跟着丢脸!二公子责她两句,她竟然还有理了!”同伴道。
“别胡说,人家可对咱们二公子有恩,当心你说错话被二公子拔了舌头!”
听见丫鬟们的窃窃私语,楚司澜缓缓收回目光。
这是她醒来的第四天。
再准确点说,是她重生的第四天。
即使震惊,但这几天她已经从众人的嘴里确认了这个事实。
她回到了六年前。
那年父亲急匆匆出谷,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她来西临都等候。
父亲与她书信一封,将她嘱托给两年前离谷的师弟玉涟极,父亲态度决绝,楚司澜问不出所以然只能拿着信来到西临拜访玉涟极。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这时已经意识有人要对药王谷不利将她送出来避祸,只是他也没想到那人便是西临都里的陈王,他更不会想到玉涟极的照顾竟是把他的女儿囚困软禁。
说起来到玉涟极这的日子,初时倒一切如常,可当她十日前被人设计与身为小倌儿的好友欢哥同床被抓到后,玉涟极便以她父亲的嘱托为由把她关在了这个院子里反省。
她一时受不了昔日自己照顾的人如此强势,更不服自己为何不能与小倌儿交朋友,便与玉涟极吵闹了几回。
结果又被人算计了一次,与玉涟极矛盾激化被他严加看管,出入不得自由。
他说等父亲入京接她自会放了她,可是父亲再也没出现过,她便被他关在身边六年直到死去。
这次,楚司澜却不会再被他白白关上六年。
前世她无数次祈祷重活一次,保护父亲保护药王谷众人,如今真重来,她一点点清醒地认识到不仅要保护失去的一切,还要让残害药王谷的陈王生不如死。
但复仇哪有那么简单,这几天,她大概理出思路。
楚司澜看向药王谷的方向,回忆起丫鬟刚刚说的话。苦恼了几日的问题有了答案,她如果这次就和玉涟极认错,自然不会有他后面变本加厉的管教和软禁,还有被重伤的欢哥也能逃过一劫。
不过,自她醒来后就没再见过玉涟极,记忆里是她说了难听的话给人气到了。
楚司澜正思索出神,婢女松芳忽然躬身禀话:
“楚姑娘,表小姐来了。”
听闻此言,楚司澜黯淡的眼眸亮了一亮。
表小姐,廖款慈,就是那个把她丢在了小倌馆里的罪寇祸首。
“楚姑娘你还好吧?我听人说你这几日总是发呆,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廖款慈仰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轻快地走向楚司澜,随手亲昵地挽起她。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荷花酥,走,我们进屋尝尝!”
楚司澜不露痕迹地收回手臂,面上一副感激又遗憾的表情。
“多谢廖小姐好意,可我惹了那样的事出来,哪里有胃口吃得下。”
话落,楚司澜瞥见廖款慈满眼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