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毒
夜深人静,悠悠烛火最后挣扎两下燃成烛泪滴落在地,书房又塌下一角的漆黑。
半明半暗中,玉涟极坐在围椅里闭目养神。他大半容貌隐入黑暗,只余削瘦精致的下颌在灯火映衬下白皙得发光。
蒋歇恭敬地呈上一张明显是撕成小片烧了半片后又被拼凑而来的麻纸。
“留苑婢女送来此物。”
听到留苑二字,玉涟极倏然睁开双眼接过麻纸。
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揉按额角,凝眸流转扫过纸上凌乱的字迹,然后所有的漫不经心都在一瞬间化为凛冬的霜色。
纸上草草记了事情,其中依稀可辨的只有陈王二字。
“去查陈王。”
陈王玉昭,是个颇具雅名的闲散王爷,在一众皇亲国戚里的极为低调,这样一个与楚司澜毫无交集的人居然是纸上出现最多次名字,他得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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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司澜易容后换了一身家常装便带知意上了街。
在她身后最少还有十名暗卫。
她无所谓谁监视她,前世她就习惯了身后一群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现在更想开了-这群人可以保护自己。
她转悠着买了些孝敬老人的礼品以备拜访楚国公府之需,不多时便来到了尚书李余府门口。
李府门脸不大,闹中取静在最热闹的百步街修起一座宅院。小厮推门而出,拿着李大人为女儿写的告示贴在了街市口,其上内容与楚司澜记忆中相差无二:
长女病重,广纳名医。
时隔六年,楚司澜站在繁华的街市,心中阵阵激荡。
行人往来摩肩接踵,买东西的小贩热情地吆喝着招揽生意,小孩叽叽喳喳从她身边跑过去。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被抢了糖,泪涟涟地追着,结果不小心一下撞到楚司澜的身上,糖渍脏了她的衣裙,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司澜蹙眉,她弯下腰把小孩扶起来,刚想开口问他的家人在哪里,那孩子就哇的一声哭出来!
“哇!丑,吓人,呜呜呜……”一边哭一边还向后爬,见鬼一样躲着楚司澜。
楚司澜:!!!
西临都里认识她的人不少,她这次不想以药王谷的名义行事,故意易容出来避免被人认出,没想到居然丑的把小孩子都吓哭了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是个普通人长相,怎么就至于把小孩吓哭了。
知意上前把小孩抱起来,低声哄了半天,那孩子才止住了哭声,知意笑道:
“姑娘今日这打扮,的确不太,顺眼。”
即使是易容扮丑,她的身姿却依然纤细窈窕,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疾步过来想看一看她的脸,结果只看了露在面纱外的肌肤和眉眼,就摇头走开了。
楚司澜按了按自己颧骨上的黑痣,心想的确有些过了,就把黑痣扣下来随手粘在手腕上。
小孩瞬间瞪大眼睛,呆怔片刻,又吓得嗷嗷哭了起来!这丑姑娘不会来抠他脸上的肉吧!?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打扮的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诶呦喂我的小祖宗呦!你可吓死我啦!”
嬷嬷哭天抢地地将哭闹的小孩儿抱过去,上下检查见他全须全尾才放心下来,她抬眼看向楚司澜和知意:
“多谢两位姑娘,我家小主子顽劣,方才下人粗心忘了关门,他这一转眼就跑了出来,这般闹市,要不是遇到两位姑娘,不说是找不回来,就算磕了碰了我们老太太还不得心疼出个好歹!”
“嬷嬷说的哪里话,小少爷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哪会找不回。”楚司澜笑道。
嬷嬷自知失言,赶紧呸呸了两声,“恩人说的是,是我失言了,今日多亏两位恩人,不如和我一起去府里歇一歇?”
“多谢嬷嬷美意,我们便不打扰了。”楚司澜摇头拒绝,她今日出来的目的是想打听李小姐的消息,李府的告示就在不远处贴着已经围了不少人,她担心自己一会去的迟了。
楚司澜又和那妇人客套两句,便带着知意离开了。她前脚刚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才赶到近前。
她嗔怪那嬷嬷道:“可是照看玄儿的恩人?怎么就叫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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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随风飘摆,柔柔抽在布告板的各类告示上,其上贴的最新一张告示前挤满了人。
“这李小姐睡了一年,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各地的名医都叫不醒,怕是活不久了!”
“那可不一定,李大人最是疼爱这位长女,还能看她死了不成?”
“这样的告示都贴出来了,只怕李大人也是无计可施了。”
人群议论纷纷,楚司澜缓步走到近前,她的目光落在诊金上时不由得张了张嘴巴,竟然足足开了一千两黄金。
可饶是这样,贴了半天的告示也无人来揭,可见众人皆知李小姐已是回天乏术。
楚司澜翘翘脚尖,撕下告示。
人群看向这个黑黝黝的小姑娘,神色各异,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个能治病
的。
就她,名医?
不理会众人低语议论,楚司澜垂首将告示折起迈步朝李府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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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厅堂里,楚司澜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华服的美妇人终于出现在眼前。
妇人正是李府主母李夫人,一问得知今日来的是位医女后,她颇为意外地看了楚司澜一眼,随即她抬起帕子遮了下嘴角的笑,才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开口:
“我这女儿自去年春头就说犯困,本来也就是贪睡,可谁知她越来越嗜睡,如今已有一个月没醒过,呼吸也是越来越弱,宫里的太医民间的能人都是束手无策,不知姑娘你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楚司澜摇摇头,“未见李小姐,我也不敢信口开河。”
她心里是有主意的,但是她直觉这李夫人未必想听到她是个有见解的人。
果然,李夫人又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那便请楚姑娘去瞧瞧鹿儿再细说吧。”
楚司澜跟着李夫人出了厅堂,过垂花门进入后院,走了好一会终于到达李小姐的院子。
一进屋便是刺鼻的草药味,熏得,蒸的,泡澡的,各种方法都试过了,李小姐却越睡越死。
再走近些,竟断断续续传来鼾声。
楚司澜尴尬地捋顺肩上长发,若不是一月未醒,谁舍得叫醒睡得如此香甜的姑娘?
李夫人引楚司澜来到拔步床前,床上的李小姐瘦得一把骨头,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枯黄。
李夫人:“这便是我家大姑娘李鹿儿。”
楚司澜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伸手搭在李鹿儿如柴的腕上,脉象已经很微弱,只怕再过几天连鼾声也没力气发出来了。
“楚大夫可有办法?”李夫人急急问。
楚司澜转眸看她,只怕这夫人盼的就是一句“无药可医。”
她早就有了猜测,一探更加确定李鹿儿中了眠毒。
这眠毒本就鲜为人知,而且使用手法奇特,初时毒量大,但毒效甚微,看起来就是简单的嗜睡,可后期,只要下一点毒,便能长眠不起,此时察觉身体异常再去查却已难以查到那点微弱的药量。
尤其是李鹿儿这样病急乱投医之后,一室的药味,更是无法探查眠毒投在何处。
能这样长期下毒的必然是亲近之人。
楚司澜对上李夫人急切的目光,她挠了挠头,好似在回忆什么。“此症我在书上看过,似乎是血液的问题,应该换血!”
闻言,李夫人眼睛一亮:“换血!”
楚司澜见状已经知道谁是下毒之人,她提了那样危险的治疗方法,李夫人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而是兴奋,巴不得她快点行动一样。
“你确定可以么?”李夫人已经恢复了慈母模样,又状似忧心的追问。
“可以。”楚司澜自然不会真给李鹿儿换血,但她总要找一个给李鹿儿治疗的借口。“不过换血十分麻烦,我需要根据李小姐的情况准备几日才可以。”
李夫人笑道:“你有办法就好,你需要如何准备都可以吩咐,只要你能治好我们鹿儿就行!”
李夫人抑制不住心里狂喜,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神仙庸医,竟要给李鹿儿放血?这可比日日给李鹿儿下药来的快多了!到时候血一放,李鹿儿还不痛痛快快就死了!
原本还要等三个月李鹿儿才会被耗死,可这几日老爷总是要找药王谷的人过来,她不确定药王谷的人会不会查出她下的毒,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
可这庸医换血一来不仅免去夜长梦多,她在老爷那里也有了交代,全推在这庸医身上就行了!
楚司澜怎会不知李夫人心中所想,她缓缓起身,一副胸有成竹:“李夫人你放心,我今日就回家取来换血的工具,明日我便入府为李小姐做换血的准备!”
李夫人:“好好好,找了那么多大夫都没办法,您可真是神医,是我们李家的菩萨!”
这几句话倒可能是李夫人真心夸的。
楚司澜又简单和李夫人说了两句换血之事,方便她去说服李老爷。
出了李府,楚司澜却开始发愁,她至少需要十日能救醒李鹿儿,十日日日夜夜守着李鹿儿不回留苑,要如何同玉涟极说呢?
候在前院的知意瞧她出来急忙跑了过来,看她愁眉不展也没敢搭话只上前扶着她。
等楚司澜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知意扶着她走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巷里。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楚司澜惊讶地向四周打量,一眼便看见停在小巷里的马车。
靛青色的帘布忽然被挑开,男人玉白的手修长,腕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从袖口露出。
楚司澜愣了下,玉涟极居然来找她了?
她眼底缓过一丝幽暗,她是想摆脱玉涟极,但两世加在一起让她不用多想都知道,逃离玉涟极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现如今,她只能尽量和缓安抚,慢慢远离。
“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嘛?”楚司澜走过去低声问,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戒备,没办法,她也怕玉涟极忽然又说什么答应了她父亲的托付,一定会把她看管好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