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
没看过什么?
楚司澜又一瞬的懵怔,不过她立刻意识到他没看过的可不单单是眼前的画册,更暗指了其他。
比如画上活色身香的窈窕美人身姿。
好一会儿,楚司澜窝在圈椅里低头无话,忽然一阵清泠的香气拂过,玉涟极俯身将案上的美人图卷了起来。
楚司澜侧眸瞄了一眼,才发现除了最上面那张,下面还压了好几张。
或卧或立,或坐或倚。
没看过能画出如此多姿态各异又十足撩人的美人?
楚司澜眸色莫名黯淡下去,猜想玉涟极是在何处大饱眼福之后才能描摹出这些美人图来。
想来也是好笑,这世间男子后宅可有妻妾,在外又可娇养红颜名伶,可她与欢哥真心交好,却要被误解。
一丝奇异的情绪划过心头,楚司澜忽然灵光乍现,一把按住玉涟极将要团起丢进框篓里的美人图。
“阿玉。”
玉涟极停下动作,回头看向楚司澜,她并未抬眼,只能看见眼角眉梢透着绯红,白嫩的了脸颊鼓了鼓,应是想说什么,憋了半天没好意思出口。
玉涟极并不着急,他侧身,倚坐在桌案边上,环着手臂等她又憋出什么有意思的说法。
他又如何不清楚,她为什么回来。
只是看重的人总要放在自己眼前他才安心,就算是为了别人做事,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
更何况小师姐为了出门的那些小把戏可真是太有趣了。
比起梦中那样死气沉沉的人,他更爱看她现在的样子。
那边,楚司澜终于抬起头望向玉涟极,四目相对时,玉涟极也被唬了一下。
夕阳余晖映照,楚司澜脸上的泪珠更显晶莹,一双润湿的桃花眸如泣如诉地凝着玉涟极,下一瞬,她怄气似地咬住自己樱色的下唇,抬手将眼泪抹了个干净。
楚司澜红着眼睛,仰头问:“你说实话,是不是我离开这几日,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闻言,玉涟极便明白了,放松着肩膀惬意地向后仰了仰,他放下手臂,缓缓将手掌撑在案上,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他歪头凝着楚司澜红彤彤的眼睛,低声叹了一句:“师姐啊。”
如今还会装哭了?
玉涟极在记忆里搜索着,似乎也不记得她哭过几次,再凝着面前红着的桃花眸,他忽然哼笑出声。
“你笑什么?”楚司澜立刻不乐意了。
“没有。”玉涟极回道。
也不知是回没有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还是回没有笑什么。
楚司澜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玉涟极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忽然俯身而来将她拦腰抱起,一个转身,两人位置对调,他将她放在桌案上坐好。
她没他那般高,足尖挨不上地面,只能轻晃着,抵在玉涟极的腿前。
玉涟极抬手,微凉的指尖去按她泛红的眼尾,眼泪早被抹去,只是她方才蹭得太用力,软嫩雪肤上的红还没散去。
纵使知道她想无理取闹,他还是轻声解释:“闲着无聊罢了,若师姐早些回来,也不至于看那些辣眼睛的玩意才画得出女人。”
辣眼睛的玩意……楚司澜立刻想起方才两个小人打架的小画,可什么这和她早些回来有什么关系?
楚司澜微张着嘴,茫然望向玉涟极蕴着清浅笑意的黑眸。
现在不是被他牵着走的时候,她原本是想找茬拈酸吃醋,好叫玉涟极感受到她的爱意,让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他,慢慢便不会防着她离开了。
“答非所问,看来你的确是和别人在一块了吧。”
楚司澜别过脸,抬手去推玉涟极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指尖刚刚触及玉涟极微凉的肌肤,双手便被反剪在背后,下一瞬,玉涟极栖身上前。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楚司澜下意识向后退去,可双手被擒着,失去支撑的她只能失控般地向后倒去。
身后是什么?笔架?砚台?还是玉涟极钟爱的那盏莹昙?无论是什么,今天砸在她身上都够受的了。
楚司澜闭了眼睛。
可失控的坠落感却在下一瞬消失。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她的纤盈的腰背。
“师姐。”玉涟极低浅的声音近在咫尺,语气冰冷,“你觉得我会和旁人在一起吗?”
身后依托的手掌力度重了两分,楚司没想好玉涟极想听自己说什么,但她已经先一步开口。
“为何不会?”
话音落下,只听玉涟极冷笑一声,随即,托着她的那道力气散去,坠落的感觉继续,楚司澜转眼倒在了散乱的书册中。
原本只是想小小的,微不足道地吓她一下的,可当玉涟极收了手,看着楚司澜不轻不重地倒下时,他脸上那抹自如的浅笑一瞬间便因为心口的剧痛消散。
这痛太熟系了。只要他对楚司澜冒出一点点想要她吃些苦头长些教训的想法时,心口都会这般的痛。
哪怕放任她倒在书卷中,也疼得撕心。
楚司澜拧眉看着玉涟极猩红的眼眸,她敏锐地察觉到玉涟极有些不对劲,但一想到这人刚才那么恶劣的让自己倒在案上,一时间,楚司澜也开不了口询问他到底如何了。
然而下一瞬,原本支撑在身侧的双手忽然脱力,独属于玉涟极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
楚司澜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他抱在怀里的。
腰间的手臂紧得要命,将她的呼吸都勒断了一般。
“你做什么?”她有些慌,去推他的肩膀,却并不能使出什么力气。
玉涟极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心痛得无法抑制时,他忽然觉得把师姐抱在怀里,心尖那道口子才能被填满。
果然,抱着她,那痛才一点点散去。
玉涟极埋首在楚司澜的肩窝蹭了蹭,她的发十分柔软,满是馥郁的兰桂香气。
这应是想象中,小师姐发间的香气。
其实,他从来未曾嗅到过她发上的味道,但他记得,她戴着山中兰蔻编成的花环,提着一包栗子糖偷偷跑来小屋看他。
她翻窗而来,声音压得极低,“玉师弟,你每天喝那么多药一定很难过吧,这是我在山下买的栗子糖,很甜的,送给你。”
八九岁的小姑娘,刚刚要长大,却依旧稚嫩而天真,她自幼被教导与谷中子弟相互扶持,又被大多数弟子喊一声师姐,便自觉更应照顾这个新来的,漂亮又孱弱的师弟,却忘记,他根本不被允许品尝到太过的酸甜苦辣咸。
他需要静心修养,七情六欲皆需摒弃,不可以有一丝丝的情绪波动。
汤药的苦味激起的浑身刺痛刚刚散去,玉涟极正虚弱着,他恹恹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鼻尖传来栗子糖甜腻,刚刚压下去的刺疼又隐隐有冒头的架势。
玉涟极只想让这些恼人的东西离远点,开口便是一个字:
“滚。”
小姑娘惊愕了一瞬,眼眸瞪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玉涟极,脸上浮现出几分怒意来,她应是想回骂的,或者是把栗子糖砸在他脸上,又或者做些什么出气的事总之不能受下这委屈。
可她忽然撇撇嘴,然后自我开解似地弯着漂亮的眼眸,笑了起来,“父亲说对待病人要有耐心,我不会和师弟一般见识的。”
说着,她俯身靠得近些,抬起软玉似地手在玉涟极的心口一下下安抚。
“这样会好些吗?”
彼时卧病在床的玉涟极竟真得被安抚下来,他惊诧地抬眼看她,午后的风卷起女孩柔软的发,揉蹭她粉白的脸颊,那昏暗的小屋顿时多了抹亮彩,只觉自己指尖微动,似乎是想拂过她鬓边的发。
只是手还未抬起,心湖上那一丝丝涟漪,已经在他病弱的身体里演变成惊涛,玉涟极咳得几乎背过气去。
房门吱嘎一声,守在门外照顾他的师兄立刻进来,房里还哪有楚司澜的身影。
只有玉涟极鬼使神差藏在怀里的花环和栗子糖。
此刻,玉涟极再一次深深嗅了下她发间的香气,他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冰凉的指背若有似无地触碰过她的脸颊,他再朝她贴近了些。
楚司澜似有所感地耸肩躲了躲,男人略重的呼吸只在她颈窝处打了个圈。
被躲了过去,玉涟极只抬起指尖停在她珍珠般的耳垂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只轻轻一下,软嫩的触感带着温热一道将酥麻蔓延到心尖。
玉涟极即刻收手,如同碰触犯了天罚的忌讳一般。
昔年病中的刺痛,与此刻心头那股莫名的颤动混在一块,玉涟极立刻起身。
他看着楚司澜泛红的脸颊,略后退了一步。
楚司澜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烧起了无边的火,前几次,虽然是她主动黏上玉涟极,但她能很明显得感受到玉涟极更多是逢场作戏,甚至是恶意逗弄,试探着她的底线。
可方才那一瞬,她分不清玉涟极到底想做什么。
好在他是停下了。
玉涟极坐到桌案后的圈椅之中,随手拿起一直沾着朱红的笔去描案那副美人图。
修身养性,他做得最多的便是临帖习字,烹茶侍花,只要拿起笔来,心绪便静了。
红梅在纸上绽开,在美人玉肌上勾出旖旎的一笔,楚司澜瞥见了,下意识将自己的衣襟拢了拢。
难不成方才她便倒在了这张图上?难不成是被这画上美人激起不该有的心思,才来抱她的?
楚司澜心情有一些复杂。
只听玉涟极轻声道:“师姐若真担心旁的女子缠上我,往后就不要离府了。”
楚司澜别过头,想着自己的来意把心底那点莫名其妙挥了干干净净,难得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娇嗔:
“不离府!不离府!日日把你看得死死的,你可不要厌烦我!”
玉涟极无声地勾起唇,又随手在画上潦草勾勒几笔,心不静,无端毁了一张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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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万里湛蓝的之上,一道黑色划破长空。
游隼乌黑的羽翼,在阳光炙烤下闪出精亮的光芒,它盘旋半晌,终于缓缓略在游廊上。
似乎是因为没有瞧见人,黑亮的游隼小心地在围栏上踱步,探头探脑地发出咕噜声。
玉涟极自软榻上起身,长指轻敲了窗棂三下,下一瞬,游隼展翅飞入耳房。
蒋歇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信筒从这猛禽的腿上取下来,又恭敬地交予玉涟极。
信笺缓缓展开,药王谷的消息再度传来。
想要寻找戚江的从来不是楚司澜一个人,玉涟极也在寻找戚江,药王谷第一大弟子华物也在找。
只是玉涟极与华物的联系,却刻意隐瞒了楚司澜。
若她知道,这几个月来,药王谷已经有多名弟子莫名其妙失踪,只怕她也会和戚江一样坐不住,外出寻找。
玉涟极转身取出紫檀木匣中的书信,那是戚江数月前送来的,寥寥几句,却说尽药王谷近来异常。
敌明我暗,药王谷弟子皆有可能遭遇不测,将楚司澜送来王府,一有玉涟极照顾,二来对她瞒下谷中弟子失踪的事,是他能想到的对女儿来说最安全的所在。
只是这些,玉涟极也无法对楚司澜据实已告,若她一时冲动跑出去落在歹人手里,他无法和师父交代。
玉涟极看着信纸上华物熟系的字迹,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来。
小师姐真被他关得怕了,居然求着师兄来救她出去。先前怎么说的来着?
心悦已久,情不自禁,不惜下药。
呵,不就是怕他发现汤里毒吗?便什么东西都敢往里加,也不怕他一时失控真对她做些什么。
蒋歇提来一只巨大的铁笼,其上罩着黑布,但敏锐的黑色游隼立刻跳了过来左右摇摆着脑袋端详着。
“主子,纸鸢带来了。”
纸鸢是一只金色羽翼的游隼,是楚司澜养的,只是它给华物送了信,回到西临却被玉涟极养得乌金给截了。
信筒中,华物回给楚司澜的消息也被截了。
玉涟极略一思索,他走到案边,慢悠悠拿起笔,三两下写好两封信。
只是一个是自己的字迹,另一个却是华物的字迹。
他抬手敲了三下桌面,乌金立刻跳到案上,乖顺地抬起腿任由玉涟极将信纸装好。
待它飞远,玉涟极卷好另一封信,缓步来到鸟笼前撩开黑布。
纸鸢歪着头,望向玉涟极,金色的眼中尽是敌意,但它是一个极其识时务的隼鸟,它只是不吃不喝,却也没有做任何无畏的挣扎以免在这狭小的破笼子里伤到自己的羽毛。
玉涟极一眼便看懂了这小家伙的心思,“倒和你主人有些相似。”
楚司澜便是这般,看似乖顺,实则防备着他,暗里又积蓄着自己的能量。
玉涟极亲自为它装好了信筒,蒋歇带着鸟笼去西临城外的高山上,将纸鸢放出笼去。
见它在空中盘旋许久,朝着定阳王府方向飞去才回府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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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展翅略过群山青翠,天色大暗后才入城中,它来到留苑之中,歪头去看窗棂上悬挂的狐骨铃铛。等了片刻,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楚司澜见到荷花缸沿上停着的纸鸢,脸上立刻浮现出明丽的笑来。“纸鸢,过来。”
纸鸢依言飞到卧房中,只是它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抬起腿由主人取下信筒,而是自己低下头,用尖利的喙扯下了信筒。
信筒咕噜噜在织锦桌布上滚了两下,楚司澜见状,收到师兄回信的喜悦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