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祝
苏清机太擅做题,她的答案从来都囊括了各种可能的意外,假使考场突然失火,她也能在交卷的时间给出完美答卷。即使原先在有条不紊推进,也不妨碍她把一切提前。
吏部曝出惊天贪墨,从京城至江南,累及五州,震动朝野,查得人焦头烂额,各部人人自危,甚至牵连淮左龙飞军,牧大将军领命离京。
林都尉染病,沈统领告假,言少卿调任中州,罗右丞蒙冤在狱……苏清机脑中,一个个人名被划去,她挑了件雅致的月白锦袍换好,出门,进宫。
小皇帝闹了几个月的要临朝亲政,最近梁偃政务繁忙,只想早些收拾了烂摊子好好陪婉儿和孩子,没耐心再给什么好脸,消停了几日,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竟然让德福低三下四求他到清凉殿赴宴,一次不成,来了三次,言辞恳切,想也知道是小皇帝终于跟他低头了。
梁偃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但他今日这做派无可指摘,若不去,这野种少不得要到婉儿跟前上眼药。
德福回去复命,待酉时,梁偃踏出文渊阁,行到半途停了停,喊住一个宫人带路。他忘了清凉殿具体在哪儿。
“本王记得你是雍和殿附近伺候的人。”
宫人头垂得低低的,喏喏应了是。
梁偃停下脚步,漫不经心问道:“皇帝最近还是和苏清机走得近?”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野种一身反骨,怎么可能被吓两天就改了性。
前废太子酒后无德便是在清凉殿,小野种也看中了这个福地?
“奴婢不知陛下近况,只知小苏大人对王爷是十分敬重的,不敢说王爷半句不是。”
梁偃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冷嗤。看来苏清机果然是聪明人,在小野种面前同仇敌忾,在宫人面前又是另一幅说辞,总是立于不败之地,想来今日这低头宴也许就是他的主意,说不得还会跟小野种说这叫卧薪尝胆。
清凉殿殿门大开,中央点着笼炭火,小野种在主位上打瞌睡,苏清机看见他倒是立刻站了起来笑盈盈前来迎接,“王爷您竟来得这样早,小臣真是受宠若惊。”
看来果真是他撺掇小野种办的这场宴,梁偃跨过门槛,冷淡道:“把他给本王叫醒,他有功夫睡,本王没功夫在这浪费时间。”
苏清机恭恭敬敬抬手一礼,袖摆飞扬,她扬声喊道:“陛下,高阳王到了。”
梁偃只觉一股奇香扑面,脑海一瞬混沌,他强撑着怒视苏清机,即刻便要传禁军,可苏清机笑眯眯看着他,颈侧骤然一麻。
江焉睁开眼,门后两名内侍正将梁偃五花大绑。
这个高高在上了十数年的摄政王,未有败绩的高阳之主,此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苏卿用的何物?”
苏清机唔了一声,“迷香是幽州下流拍花子用的手段,至于晕厥,人的脖颈有个穴位,点准了便能轻易将人制服。”
江焉若有似无颔首,他走下来,看了眼天色,平静道:“苏卿,你今夜怕是睡不得了。”
苏清机莞尔一笑:“臣尚年轻,少睡一觉不算什么。”
她随江焉出门,门外远远候着一名宫人,见到她,飞快上前,“奴婢见过陛下、苏大人。”
这个宫人不在苏清机计划之内,但也无关紧要,只是苏清机看她总觉面熟,时间紧迫,她没再想,吩咐道:“你守在此处,无论谁来问,都道陛下仍在宴饮。”
首先是禁军,其次是文渊阁留守的臣子,再其次,是太后。
翌日一早,百官惊恐发现金殿之上竟只有小皇帝,苏清机向所有人宣布:“高阳王昨夜意图谋逆弑君,被陛下诛杀,禁军大统领同谋逆,被乱箭射杀。”
“今贼子伏法,陛下亲政!”
众臣拜而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消息黄昏传到清宁宫,太后惊厥。苏清机到的时候,地上一滩血迹,那个孽种已经没了。
她开了方子,药慢慢熬,直到太后醒来,恍惚地抚向小腹。
“江焉呢。”
苏清机如实道:“逆贼党羽甚多,陛下仍在处理。”
萧如婉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只是去赴了场宴,竟就丢了性命。他那样骁勇,千军万马前未曾惧怕分毫,竟就这样孤零零死在深宫夜色中。
他昨夜去前还让人给她递话,公务不多,很快便能回来陪她和孩儿。
“你让江焉来。”
苏清机把药放在一边,平静道:“娘娘莫要糊涂,您是永远的太后,是万人之上,当日逆贼下毒,您也惊怒交加,如今成王败寇,千怨万怨,也怨不到陛下头上。”
顿了顿,她补道:“那日逆贼回来后,陛下寝殿不知被多少人持刃闯过。”
苏清机没那么闲,她嘱咐德福看好太后,千万不能有何闪失,随后便回了太极殿。
皇帝亲政,听起来好像可以为所欲为,实际上如履薄冰。
整个朝堂,除了苏清机,江焉根本没有亲信心腹,他无法大动干戈将逆党通通下狱处置,只能变动他们的官职,各方牵制以达平衡。
苏清机一个朝议大夫,螺旋一样不停地到处传旨,从六部到九寺五监,再不认识苏清机的,如今也认识了。
江焉处理了十日,牧麓终于回来,被生擒下狱。他也终于从太极殿离开,去了清宁宫。
太后闭门不见。
苏清机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做好了僵持的准备,可没想到她的陛下转过了身,道:“同朕回雍和殿下棋。”
苏清机陪他下了半个月的棋。
到清宁宫时,天空飘起小雪,苏清机为他打帘,抱着他解下的轻裘,立在一边。
面前的少年天子低眉敛目,说不出的沉着冷静,萧如婉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没看清过他长大后的真实模样。
母子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萧如婉淡淡道:“是我错看你,以为你做不好这个皇帝,做个逍遥王也能一世安稳。”
少年眉眼隐约浮起笑意,不算讥诮,但也没什么温度,“母后,他想要我死。他跟你说会留我一命,都是骗你的。你总是错信他。”
“太史监算的八字,全都是天作之合,他亲自挑选的谢氏女,克亲之命。”江焉眼底淡薄的笑意散去,“他打的什么主意,您真的从未细想过吗?”
“待那个孩子降世,他便是杀了我,您又真的舍得下襁褓骨肉和多年情爱,与他翻脸吗?”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母后,我今日还能与您说话,全因他死得好。”
“够了!”
萧如婉微微发抖,“你今日来,就是羞辱我的吗?”
江焉容色肃敛,缓缓道,“母后,我今日来,是为你我母子重修于好。”
“重修于好,重修于好。”萧如婉喃喃念了两遍,忽然落下泪来,“我这辈子,最恨这四个字。”
“如果不是江决,我会是高阳王妃,我同他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我差一点便嫁给他啊!”
少年眉头未动。
萧如婉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全都是和梁偃在一起,“我恨江决,他把我抢来,禁锢在这牢笼里,尔虞我诈,阴谋不休,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怀了身孕后更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如果是他,他一点委屈也不会让我受,我等了八年,才终于等到他回到我身边啊!”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
江焉很平静,外面风雪似甚,他起身将窗掩好。
笼内兽金炭静悄悄燃着,偶尔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母后。”他唤道。
“我是您的亲生骨肉,您也要连我一起恨么。”
萧如婉含泪望着他,他的眉眼像极了那个她最恨的人,连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无情,拿血脉亲缘来逼迫她。
她早该想到,江决的儿子能傻到哪里去?
“我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幼时您每夜每夜哄我睡觉,我学会写字的时候您高兴地和人炫耀了好些天,您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拿太子来也不换,宫变那日,您捂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看,不要怕。”
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停下来微微平复后,他问道:“您要为一个时刻想取我性命的人,恨我吗?”
萧如婉泪流满面,崩溃大喊:“你住口!”
“我真恨不得从没有生过你!江决爱杀谁杀谁,皇位上无论是谁阿偃都可以轻易斩得,他战功赫赫,江家的江山半壁都是他的!他如何做不得皇帝!”
江焉一窒。
许久,慢慢说道:“母后,我与他,您只能选一个。”
他平静道:“我不在乎您和他怎么样,倘他愿意放权,不把我当野种时刻想掐死我,我甚至愿意让您出宫,改名换姓做他的高阳王妃。”
萧如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不说了,重复道:“我和他,您只能选一个。”
“您原谅我,从此他就是个死人。”他闭了闭眼,双眸冷静,“或者您为了一生挚爱,甘愿与我断绝关系。”
萧如婉久久未动,娇妩容颜渐渐灰败下来。她心如死灰:“你走吧。从此你我不必再见。”
江焉默然。
他站起身,从苏清机手中接过轻裘披上,朝外走去。
苏清机端着酒盏,朝萧如婉走去。
“你想做什么?”萧如婉陡然色变,不可置信。
苏清机静静道:“高阳王旧爱,恳请上路。”
雪落纷纷,苏清机掀帘出来,他立在门前,一动不动,眉稍积雪,神色也如同白雪一般。
“今日是朕的生辰。”他忽然说。
苏清机沉默片刻,扬起唇角,轻轻笑着。
“那臣祝陛下生辰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