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一波未平,太后突染重病,不治而薨,国丧停朝。
复朝后,皇帝处理政务,首要便是耽搁了许久的高阳王府还未抄。
其他人心中其实有些预感,但当皇帝真的下旨命苏清机去抄高阳王府时,他们还是没忍住不忿,“让苏清机那厮去抄家,和让老鼠守米缸有什么区别!”
“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人家得陛下的恩宠呢……”说完讳莫如深起来,说起别的了。
皇帝多年藏锋露拙,唯有一个苏清机抓住机会立了平叛之功,这非一句“恩宠”能一概而论啊。别说苏清机贪些东西,他只要不反,皇帝恐怕会一直恩宠下去。
苏清机人在高阳王府,若知道官油子这么说她,她还真要竖大拇指。猜对了。
“苏大人,这是定窑的古董花樽两对……”
苏清机伸手拦住员外郎记录的名册,挑挑眉,“什么花樽?本官怎么没看见?”
员外郎犹豫了会儿,咬牙点头:“您说得是,下官也没看见。”
苏清机裹着厚厚的鸦青氅衣抱着手炉立在风雪中,看着一件又一件贵重之物流水一样搬出来,连看了三天,才抄完高阳王府。
第二天有人登门造访,就看到原本属于高阳王府的器具明晃晃就摆在苏府堂前,这还是明面上的,看不见的地方,谁知道这个唯利是图的苏清机究竟昧了多少田地庄铺、金银细软。
而且最可气的是苏清机横发一笔后,光明正大去了妓馆,连赎了三个妓子,眼都不带眨,一点儿都不肉疼。
他还吃一堑长一智,脚尖抵着门槛,进都没进,就在门外挑了三个顺眼的带走,连弹劾他狎妓都理亏,这回不仅没被罚俸禄,弹劾的御史还被陛下申斥妒心太重、蓄意捏造,苏清机反而平白得了安抚和赏赐,春风得意地准备过新年。
苏清机一年来从未这么闲适过,她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踏出房门时家里每个人都在笑着向她问好,庭院边角还有贪玩的小丫鬟堆的雪人。
溜达到厨房,三个姑娘拘谨无措地立在一边,看着芃娘帮厨娘和面、桐娘麻利生火。芃娘就是当时船上的头牌,她要学桐娘改名字,自己择了芃芃其野。
见到她来,三个人连忙怯怯唤:“大人。”
苏清机笑了笑,从厨房又要溜达去书房。
芃娘只来得及看清苏清机一眼,招呼都没打上。她蹭蹭眼睛上沾着的面粉,对她们道:“大人脾气很好的,你们不要怕他。他是好人。”
“可是……”
芃娘知道她们“可是”什么,直到午膳后才和她们谈心。“大人并非高傲,只是有些冷淡,不喜与人离得亲近,不光是你我,你看李管家,他跟大人禀事之时,可曾像你我此刻叙话一样邻着坐?”
这样一说,总算能形容这位苏大人了,他脾气和善,心性良善,但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恍然若高岭之冰,令人望而生畏。
芃娘想起她今天看见苏大人,他头发散散束着,衣衫穿得也甚为随意,袖口领口都有没翻好的地方,乍一看慵懒浪荡,委实不成样子,可即便随和可亲,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淡也不曾消失,让人清楚他不是浪荡之人,不会有人能轻易被允许近他的身。
苏清机还是第一次没在幽州过年,感觉好得不得了,吃完年夜饭,她给所有人都发了厚厚红封,站在门前看庭中烟火绚烂,桐娘倚着芃娘,弯弯的眼睛亮闪闪的。
苏清机也笑起来,看了会儿,她忽然想起来太后丧期未过。
皇族血脉凋零,拢共也就两个郡王一个郡主,算皇帝一个,堪堪够凑一桌叶子牌。加上国丧,酒肉乐舞俱禁,真是要多冷清有多冷清。
苏清机眉头挑了挑,轻叹一声,去书房写了份贺函,让人送进宫去。
年后半月不朝,苏清机左右没事做,打算守个岁,她刚解了衣裳捧着话本裹进极暖和的锦被里,外面来人敲门,说皇宫传话来,让她进宫。
苏清机:……
这就叫活该没事找事。
苏清机倒不烦躁,就是脱了又穿怪麻烦,她穿好衣裳,又把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披上大氅抱着手炉进了宫,她陛下在雍和殿,看起来还是宫宴时穿的衣裳没换,有一种九天之上的孤高。
但看见她来,他淡漠的神情褪去,扬起眉,“过来。”
苏清机过去,他把原先在看的书搁到一边,徐徐道:“你不比朕,今夜家中和乐,还能想起贺朕除夕之喜,实属有心。”
苏清机如实道:“臣之本分罢了。”
他轻笑,又道:“你如此有心,朕却把你召进宫来,也实属任性没眼色。”
苏清机差点没被呛住,就算是这样,他也太坦率了吧,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江焉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随手又拿起书,笑意轻松,“行了,朕也没那么没眼色,就是突然想叫你进宫说两句话,没别的事,朕等会儿给你发个红封,领了便回家,你家中还有人等你守岁吧。”
苏清机房内一向只有自己,房外人也离得不近,她原打算看话本到子时的。若说守岁,那可能就是话本在等她了。
苏清机想了想,回答道:“臣陪陛下守岁也无不可。”
他明显诧异,但却没有拒绝:“苏卿不再想想?”
苏清机觉得,古来将主君称作孤家寡人果然是有道理。可就算是九天上的星星,底下若不陪片云,那星星大抵也是多寂寥。何况是人。
“那臣回去?”苏清机站得稳稳的。
江焉哪能看不出来苏清机在逞嘴上之快,他一时无语住,没好气道:“朕看你有恃宠生骄之兆。”
苏清机一下狗腿起来,笑得十分谄媚:“臣不敢!臣今夜就在这陪陛下,哪儿也不去!”
江焉抽了抽嘴角,没眼看地扶额:“苏卿,听朕一句话,别无事作践自己的脸。”
一年之前的除夕,一心在等启程春闱逃离幽州的自己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一年后她居然在和皇帝插科打诨,共同守岁。
苏清机除夕夜上了封贺函、直接被皇帝宣进宫一同守岁这事,消息灵通的直扼腕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消息滞塞的,后悔都赶不上趟,因为苏清机上元节什么都没干,又被宣进宫,听说和皇帝共分一碗汤圆呢。
苏清机其实想澄清,不是共分一碗,是桂花芝麻汤圆甜腻过头了,皇帝他实在吃不下去,正好见她吃得香,才分给她的。
但苏清机什么也没说,毕竟皇恩浩荡,才能凸显春后嚣张气焰合乎情理。
高阳王党羽极多,错综复杂,一切暂稳住,便是时候一一剪除了。
皇帝把一份名单递给她,少年眉眼淡漠,却认真道,“苏卿,不得错杀,不得错放。”
苏清机翻开看了看,里面不乏一些才能出众之人。
“牧麓是将才,朕恐怕终有一日要起复,在此之前,必须全部解决高阳王余孽。”
造反也好逼宫也好,终究孤军难支,成不了事。
不能错杀不能错放,就是要做到明察秋毫有尺有度。不算好办,但对上皇帝深邃沉着的眼眸,苏清机应下了这份差事。
“臣明白。”
苏清机调任御史台,不开玩笑,半朝的人都抖了抖。恩宠正隆,这个苏清机不去户部,偏偏来御史台,打的什么主意还用多说吗?
果不其然,这小东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天就弹劾了五个人。有两人比较聪明,当天便凑局设宴邀苏清机,不知道宴后给了多少银钱,苏清机翌日干脆收手,但另外三个便惨了,被苏清机咬着弹劾,一副不咬掉肉不罢休的架势。过了半个月,终究是没扛住,都下了大狱。
苏清机一个御史,还有脸追去刑部大牢,美名其曰感化罪臣,谁不知道他是去耀武扬威勒索金银的?
整整三个月,苏清机也许是赚够了,终于消停下来,为了显得在做事,每天随机挑一个人弹劾。
“小苏大人!”
苏清机回头,是她今天弹劾的对象。在名单上。
他邀苏清机聚于梨园,殷勤倒茶甚为讨好,“苏大人,魏某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可否看在魏某诸多不易的份上,网开一面呢?”
原先不一定,但现在恐怕是不行了。苏清机接过茶,茶是她喜欢的甜口白茶,戏是她喜欢的明珠传。
细致无二,能屈能伸,是个人物啊。听说他擅长治水,苏清机思忖一番,脑中罗列了几个深受水患困扰之地,最终决定在了最为艰苦的一处。
把这位魏大人的情况上达天听之后,苏清机抽空回了趟官署。她最近喜欢的一把扇子落那儿了。
御史台上下瞧见苏清机,纷纷露出嫌恶的目光。出了这么个佞臣贪官,御史台之耻啊!
苏清机视若无睹,把扇子一合就要走人,有人却大声谈论起来:“容貌妖艳,狐媚惑主,我等自有清骨,做不来那等雌伏之事。”
一阵哄笑。
苏清机脚步微顿,笑声有意般更哄乱了,各路目光轻蔑聚来。
苏清机将扇子别至腰间,转过脚步,漫不经心朝笑声中心过去。
“哟,原来小苏大人在啊。”出声之人故作讶然,轻鄙尤甚。
苏清机活动了下手腕,抬手狠狠掴去,清脆响亮一耳光,震彻整个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