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新婚
苏清机将公务处理完毕,便准备从官署下值,可公仪襄突然推开门。
“何事。”苏清机认真理着袖口。
公仪襄低眉顺眼:“我在清平坊发现有人私放印子钱,觉得应该报给相爷。”
私放印子钱有违法度,苏清机不置可否:“你写份呈报上来再说。”
她从案牍前抽身,经过公仪襄,他却跟在了她身后,平静道:“呈报上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清楚,我现在就可以……”
苏清机停住脚步,瞥他一眼,“你若写不好,那就换人写。”
话音淡淡,没有赘述。
他不爱装糊涂。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他与皇帝今日有约,但面对他拙劣的阻拦,他一眼看穿,并明明白白告诉他——滚。
公仪襄脸色苍白,桃花眸暗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脚步轻快离去。
京郊红枫林在灵岳寺外十里处,其中有小河呈瓶状,故称瓶河,上面一座石桥,连接两侧如画秋景,无论秋雨濛濛还是天朗气清,都是绝佳景色,是百姓秋天出门赏玩的好去处。
今日天色还算好,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苏清机从灵岳寺方向过来,不仅见到几波书生结伴出游,还见到几家官眷路上遇见,亲热见礼。
苏清机戴着斗笠,自己驾着马车,在抵达红枫下时,刚好有户人家准备归家,孩童捡了枫叶对着日光把玩。
形形色色的行人……那人的回信答非所问,只是回道:清机昔年宁独赏红枫,也不愿见我一面。
苏清机哪知他竟还记得,明明当时他听闻她赏枫后便已经暗戳戳酸过,结果怎么仍不算罢休,如今时过境迁还撒着娇要与她同赏。
只是心下细想后,又觉得,这何尝不算另一种对遗憾的弥补。
因而,有何不能应呢?
苏清机将马拴好,忽然微微顿住。
这仿佛已经算他离开前翻旧账所列出的第一件事。
不是什么轻浮孟浪的亲昵要求,只是想同她赏红枫。
苏清机心头微软,低低叹了一声,斗笠换成帷帽,撩开些微看路,穿过红叶漾漾的枫林,提衣步上石桥。
石桥青旧,纷扬落下的红枫隐约盖在阴暗处的青苔上,瓶河上似乎才被有心人划船打捞过落叶,水面清如明镜,红叶只似点缀,另有小鱼游动,格外赏心悦目。
苏清机立在桥上赏着,不知不觉间又生出些郁闷来。
若非做贼心虚,她也不必连倚桥托腮自在赏玩都不敢。
明明神态举止她都可以拿捏妥当,只是想到穿着男装,拿捏得再好终究也非真心实意,无甚意趣。
她心思漫漫,将郁闷遣散,随着游过去的小鱼步至另一边,心中又有些遗憾。该带鱼食来的。
说来莲鲤池中的鱼个个都已圆滚滚,上回见到,她险些不敢认,那胖得同豚没两样了……
她想到那场景就想笑,转过身,不经意间却看到远处的来人。
那人抬手拂过枫叶,一如当初在青云观拂开桃枝,隐约的身影渐渐清晰,似看到了她,步伐快起来。
江焉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苏清机。
远远看到桥上的身影,已无须辨认,他心跳怦然。
他快步经过桥头,步到桥上,到那人面前。
她笑眼盈盈,微微仰眸望他。
江焉心跳急促,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嗓音都柔软下来,“怎么这样看着我?”
苏清机答非所问道:“莲鲤池的鱼胖成豚了。”
江焉:?
江焉眸底闪过一丝呆滞与一丝匪夷所思,但紧接着,面前的人扑哧笑出了声。
她笑眼弯弯,亦是好一会儿,才抿唇,一本正经说道:“陛下好看。”
江焉发觉了她一本正经下的羞赧,不由得追问:“我不信清机是在想这个。”
虽是追问,却非咄咄逼人,只有温声软语。
苏清机目光便游移起来,清咳一声,答了他:“许久未见陛下,陛下丰神俊朗依旧。”
江焉心尖都软了,低低笑:“清机的相思之意,实在委婉。”
因为许久未见,因而才在相见时忍不住笑眼盈盈,那样望他。
这与直诉相思何异?
她没有口是心非驳他,只是耳尖微红,又答非所问,“这里的鱼就小多了。”
江焉心头本就爱意攒动,这下彻底忍不住,上前一步,两人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他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这半月来,目之所及,唯有寂寥。
只有此刻,怀中嵌入温软血肉,他整个人仿佛才完整起来。
如果能一直、一直相拥下去,到地老天荒,那该多好。
许久,怀中人微微动了动。
他拥得更紧了。
“闷……”她瓮声瓮气的话音软软模糊。
江焉眸底闪过恍惚的满足,这一刻就算是幻梦,他也甘之如饴。
自从雍和殿的那晚后,他便常常分不清是梦是幻,心中总是喃喃怀疑——清机怎么可能会想同自己纠缠?
后来,在那些将安睡的她紧拥在怀的夜晚,在那些耳鬓厮磨后又独处的时候,他凝视着她恬然的睡颜,嗅着指尖残留的她的发香,总是恍惚如梦中,不敢相信她真的降下垂青,愿意同自己在一起。
有时他一直恍惚至被人打断,有时,他会贪心地验证。
揽紧她,放进去,或者写缠绵情笺,等她羞耻回信,勒令他好好处理政事。
他轻轻放松手臂,她得以偏过头,手悄悄钻上来,整理帷帽。
江焉任她在他怀中诸般动作,唇角含笑瞧着她,直到她无意间余光留意到,动作顿时停住,雪腮透粉。
“看我做什么啊……”她乌溜溜的眼珠左转右转,极小声嘟哝。
他莞尔,“清机可爱,便许我看看罢?”
许还是不许,仿佛都很奇怪,苏清机努力挥散脸颊上的些微热意,决定不回答。
她悄咪咪将手绕到身后,想分开他揽住她的手,可反被攥住,轻轻摩挲指尖。
苏清机倏然红了脸,暗里不行就明示:“陛下不是要赏景?”
是要赏景,只是眼前之人戴着帷帽,轻纱撩起,本就巴掌大的脸更加小,明眸盈盈,红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可爱。
江焉忽然俯首,在她眉眼偷得一吻。
她睁大了眸,傻傻看着他。似没想到,他竟会偷袭。
江焉闷笑,这下彻底放开她,只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也学她一本正经,偏着头询问:“清机不赏景么?”
温软的触感仍在眉眼间,苏清机脸颊红透。
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竟也想偷吻回去。
这里也随时会有人出现。
苏清机默默瞧着他,他喉咙滚了滚,一本正经的模样已经支撑不住。
吻上那甜软唇瓣,修长手指轻轻拨下她撩上去的轻纱,收回的手臂再次箍紧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十数日不见的日思夜想,都倾注于唇齿间,她闭着眸,纤浓睫羽微颤,可唇舌交缠、津液相渡的水声之外,还有她柔柔的轻哼,她的手臂也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情愿的,她也思念他,她的舌尖还在勾缠他,这些念头混乱充塞脑海,令江焉愈发情动,理智几乎荡然无存。
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他才不得不中止这场缠吻,埋首在她颈窝,灼热的吐息令她微颤,水眸濛濛,不尽春意。
幸而……幸而帷帽好好垂下来,不会被人看到……
苏清机腰腿发软,也幸而被紧紧箍住,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片刻的安静中,彼此凌乱的喘息愈添暧昧,令人脸红心跳。
就算不甚清醒,苏清机也察觉到了他为何停下来,她更加羞赧,连白玉般的后颈也红透了,许久之后,才悄悄推他,可却被紧紧捉住攥紧。
“赏景……”在帷帽轻纱的狭小空间中,苏清机本是想小声提醒,可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绵软的嗓音。
不似提醒,反似娇嗔了。
她一激灵,脸红得几乎能冒烟,脚尖动了动,轻轻向前,踩某人却没踩中,还牵累自己险些踉跄,幸而某人的手臂稳稳箍着她。
偷袭不成,苏清机颇有些心虚,悄悄又将脚收回去,就在她鬼鬼祟祟间,喑哑嗓音从她颈间模糊传出:“清机,不要招我。”
他唇齿张合间的热烫吐息尽数倾洒在苏清机脖颈,她本不怕痒,可这遭却不禁缩了缩,这下他柔软的唇又紧紧贴到了她的皮肤上,令她又轻颤了下,连忙躲开。
想起他方才说什么,苏清机心虚地小声辩解:“我没有。”
她觉得确凿没有。不就是想踩他的脚,让他记得还要赏景嘛。
“陛下不要冤枉我才是。”她理直气壮了点,声音也大了点,又补充了句。
他静了静,清沉嗓音低哑在耳畔,透着灼烧的热,她的耳朵几乎都酥了,“清机本就在我怀中,又极力向我依进,几乎严丝合缝密不可分,难道不是在招我?”
“我何曾冤枉清机?”他慢慢问。
那是意外!不过看在他着实克制得极辛苦的份上,苏清机不与他辩。
她答非所问,瓮声瓮气:“我听见鱼好像又游过来了。”
他这回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从她颈窝离开,轻纱拂过他发冠,垂落回原位。
这下换苏清机静悄悄的,心跳怦怦,不知被什么蛊惑,她偷偷掀开一条缝,结果正对那双晦暗深邃的眸,漆黑眼瞳微微亮,有种想将她吞吃入腹的危险。
她心头一跳,随即剧烈无章,迫得她想伸手按下去,可当着他的面怎么可以。
于是她只能忍耐又红透了的脸颊,慢吞吞将轻纱撩上去一角,却将他的全貌收尽眼底。
那张清皎卓然的脸上有些热度,却并非羞赧,而莫名有一种悍然野性,令苏清机瞬间记起他一些相似的模样,在情难自抑的时刻,他脸容比此刻还要红,整个白芙蓉浸落妖邪中,上面的热汗如同滚烫的露水不住滑滴,额角细细青筋微凸,眸底满是欲色。
意识到自己在忆什么,她顿时又将轻纱胡乱拨下……
安静突如其来,却愈显静谧暧昧。
她湿漉漉的眸子几乎流淌着冶丽,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躲起来。
江焉想不到缘由,他脑子里叫嚣的念头很多,可终究只是想,方才被她默默瞧着时,不该按捺不住吻上去的。
起码,不该贪恋沉沦吮着她的唇舌不肯放。
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意乱情迷到这地步。
想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做,江焉缓缓吐出口气,平复不听管教的焦急躁动。
由始至终,他都没舍得眨眼,一错不错地望着帷帽下隐约可见羞赧的人。
直到起码能见人了,他才温声开口:“清机不是要赏景?”
某人虽然一直一声都没出,令人怀疑是不是已经神游太虚,但实际上却没有,飞快反驳了:“是你要赏景。”
江焉失笑,眸底满足,柔声顺从她,“清机说的是。是我要赏景。”
她才又慢吞吞将轻纱掀开,目光投向某处,就是不看他,“我刚刚还想,莲鲤池的鱼比这里的鱼肥多了。”
刚刚在想,还是先前在想?江焉没有戳破她的粉饰太平,噙着笑道:“宫中无趣,自然要找些乐子。”
宫中确凿风平浪静,总要找些乐子。只是由他说出来,苏清机不由想起当年崔郡主对她说的话。
——“你比陛下有意思。”
他仿佛也认为,宫中枯燥乏味,他自己也甚为无趣。
苏清机的目光移回来,默不作声瞧着他。
她的眸子并不是狭长凌厉的丹凤眼,比其圆润些,却又比杏眸少几分柔和,眼尾微长,并不上挑,少娇媚而多昳丽,平日看人时多是清凌凌的平淡,笑起来才显昳丽生光。
此刻眼波柔亮,定定瞧着他。
方才就是因为她这般的目光,他将脑子丢掉了。
现在比方才,还要更温柔。
江焉头脑开始发热,又开始恍惚。就算是梦中,他也没有得到过清机这样温柔的一眼。
他想起从前,她对她的姬妾温声细语,自己却只能暗自嫉妒,不受控制地肖想着那似情似爱的如水温柔,幻想着若是他的左相也能对他温声细语说上一句,他便无憾了。
然而如今,她所有的、唯一的情爱,都给了自己而已。
江焉极力克制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不然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她一定会恼他的。
“清机看我做什么?”他声音微哑,却是柔得更滴水。
苏清机答非所问:“陛下甚为俊俏。”
江焉不知她答的缘由是不是真的,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清机瞧得上,还算它有些用。”
苏清机:……
语噎片刻,她也不知如何应他这话,只能转过头,看向河面,嘟哝道:“鱼都不见了。”
这里的鱼最近应是常被人投喂,见到人来便一股脑都聚到桥下,等了这样久仍未等到美味口粮,便又一哄而散。
江焉之前觉得她喜欢草木生机,可原来还是不准确,生机盎然,自然不止草木。
这水中的几尾鱼她喜欢,那想来蝴蝶、鸟雀、猫狗儿,她都是喜欢的。
他心中做了些小打算,偏眸静静望着身侧人,说不出的宁静安然。
“陛下不是要赏景么?又忘啦?”她察觉到,不再管什么鱼,问起他来。
江焉莞尔:“是要赏景。”
枫景虽美,只是于江焉而言,只有与她同赏,才算是称心。
“清机上次来此赏景,也是于此处驻足么?”
他果然仍旧记着,苏清机心底轻叹,觑了他一眼,如实说:“当时是从外面回来,时间不多,只是在外面瞧瞧,便又回官署了。”
江焉微愣,只是想一想,她也的确没有时间游玩赏景。
他声音低了下来:“一早便想着让你歇一歇。”
可不正是一早。如果不是那个雪日他在阶前说的话,甚至如果不是在景宁山的那个夜晚,苏清机都不知道他竟一直想给她放假,让她好好歇歇,甚至她曾提及过青城山,他都记在心里。
明明也一直记着她百般推诿不与他同往、反而独自自在赏景,可是当得知其实没有后,他反而心疼起来了。
苏清机抿唇,浅浅笑:“臣为陛下万死不辞,何况也并不算劳累。”
在他皱起眉前,苏清机先转移话题:“陛下看这桥,是不是建得颇为别致?”
江焉安静片刻,忽然道:“我想起一个典故。”
苏清机诧异,听他道:“是佛家的一个典故。”
苏清机想到了。
是说一个佛家弟子出家前,邂逅了一位女子,心生爱慕,愿从此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雪。
“清机既然是女子,我自然是石桥了。”他莞尔,“只要清机从桥上过,我便心满意足。”
虽然笑着,可他深邃眸光认真专注,苏清机失语。
她的性命对他来说,真是万分紧要的东西,哪怕是她也不许随意说些死啊活啊的。
她声音小了下来:“陛下还是赏景吧。”
确凿是要赏景,江焉再度莞尔,随她顺着石桥走下,下面枫林茂盛,一条小径延伸出另外几条蹊径,可见游人兴致盎然。
他们就沿着主径走,枫下有石桌棋盘,还有似舍弃的奇石,有人爬上奇石在枫枝上挂东西,凑近一看,竟然是被夫子严厉批评的课业。
苏清机忍俊不禁,“原来还有这样调皮的孩子啊。”
江焉挑挑眉:“我三哥也这样做过,只不过是做了纸鸢放,然后故意让纸鸢断落到殿脊上。”
苏清机神色难以言喻,赞赏:“三皇子真是,心灵手巧。”
江焉失笑,可又听她道:“陛下小时候也是吗?”
她抬眸瞧他,眸光亮亮,显然真的好奇。
江焉想了想,答了她:“大抵不是。”
“母妃若听说我不好好听讲,也是要生气的。”他道。
苏清机恍然,贵妃只是自己无意争锋,但对于孩子,还是十分爱护的。是这个孩子自己聪慧,藏锋来免去争端,而又懂事不叫母妃生气。
江焉答完,心中浮起的却不是自己儿时的模样。
自从她前来雍和殿向他请罪那日后,江焉其实梦到过许多次孩提时代的苏清机。
苏家家境虽不说富庶,但有祖业,其也不是铺张挥霍的一家人。
一日三餐,家中几口人都吃得起,可小小的苏清机却没有。
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婆子,大抵想起来了给些吃食,不至将她饿死。
江焉依稀记得江祈孩提时是什么金尊玉贵的菩萨娃娃样子,连地都不曾沾过,穿着柔软的鞋子,去哪儿都由人抱着,牛乳不合她心意也哭闹着不肯用。
江焉的梦中,便总是江祈孩提时那么大的一个娃娃,穿着乞儿似的衣服,背对着他坐在门槛前的地上,头发乱糟糟,随意用半截绳扎着,瘦小的小手捧着碗,将里面剩下的粥汤喝净。
有时也会梦到那个娃娃大了些,穿上了新衣服、干净的男孩衣物,头绳换去,扎了两个小揪,玉雪可爱的一个小人,跟着启蒙先生摇头晃脑念书。
他敛去所想,浅浅笑:“不过我倒想养一个小清机来。”
苏清机错愕,听他煞有其事说:“清机儿时必定十分可爱,又那般聪慧,我若抱出去,岂非羡煞旁人?”
虽然煞有其事,可他眸色嗓音都分外温柔,苏清机瞪大了眼睛,脸都憋红了,才憋出来一句:“那您尽情想着吧。”
江焉只是笑,任由她左思右想还是瞪他一眼。
谁要被他抱孩子一样抱出去炫耀,而且她孩童时他又能有多大?说不得还没有她个头高呢,焉知是谁抱谁。
苏清机瞪完了他,心中还是嘟哝,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哪怕他说想养他们的……
思绪戛然而止。
脸容倏然漫上热意,苏清机咬唇,羞赧几乎侵袭了她整个人。
……怎么就想到孩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