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
都怪他胡乱说话。苏清机已全然无视是她挑的话头,努力若无其事朝前走,他落于身后跟上,仍在含笑问:“清机觉得有何不妥么?”
妥不妥当已经不重要了,苏清机脑海里不依不饶浮起孩童身影,好像会叫她娘似的。
“陛下还是少说罢,我儿时你也是个孩子。”她闷头羞耻搪塞。
他还未察觉异常,反而有理有据辩起来:“清机身架小,儿时也必定幼小,我却早早开蒙,文课武课皆有,不曾偷懒一日,便是皆为孩童,清机又怎知我做不到呢。”
“我若见到清机,必定很是喜欢,每日偷偷留下点心喂你,将你抱在怀中,无论想做什么都有我伸手……”他甚至认真假设起来,听着颇为心动的样子。
苏清机突然停住,而后将帷帽戴好,接着伸出手,果不其然,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握个正着。
纤细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而后翻过来,扣入他指缝。十指相扣。
江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柔软的手心,几乎合二为一的亲密令他神志都微眩,甘愿溺死于那柔软间。
“清机?”他喃喃。
苏清机一板一眼道:“陛下多思无益,还是好好赏景罢。”
江焉没有多思,那全都是他的真心话。
可她害羞。
江焉便又莞尔:“都听清机的。”
他们执手行于枫林间,帷帽比幕篱长了些,足够掩去是女子云鬓还是男子束发,只能看到身影,一修拔高大,一纤细高挑,两人宛若亲密相依,连衣袖都交缠。
林中不仅有棋局课业,瞧着还有祈愿的福带,苏清机驻足思忖,江焉有些讶然:“清机在想什么?”
他不觉得她会相信神佛,她历来相信事在人为。
苏清机从思绪中抽身,答道:“我在想,这福带是自备的么?我也想挂一个。”
江焉根本无法不好奇,控制不住地问:“清机想祈愿什么?”
苏清机长舒口气,眉眼分外温柔,“祈愿天下太平,长治久安。”
山河社稷,宛若都在她一双眉眼间了。
纵有自身之力,然而一人与天下世道而言,终究人微力轻。
未必寄希望于灵验,只是她心中宏大的愿景。
江焉冁然一笑:“听说兰若寺的福带好看,下次清机与我买些?”
这次确凿是来不及了,苏清机点点头,可又迟钝反应过来好像哪儿不对劲。她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哝:“陛下买陛下的,我自买我的。”
江焉举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清隽脸上全然可怜无辜,“清机与七娘如此亲近,难道还要分彼此么?”
苏清机另一只手飞机捂住他的嘴巴,羞耻瞪他:“在外面不许胡言乱语!”
说完飞快又将手收回去,一副预判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似的。
江焉闷笑,偏头在执着的手上落下轻吻,含着笑意:“清机主外我主内,在外面,我自然要听清机的。”
不管他了,苏清机直接拽着紧扣的那只手加快步伐,闷头向前。
在不远处,舒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便唤:“泊安哥哥,那不是——”
不是曾在辛园的两人么!
不必她出声,顾扶危与卫知微早已看到了那二人。
或者说,是早已看到了一身便服的皇帝,震惊之余,紧接着才看到,他似乎与身边之人形容亲密,似挽着手。
而那人身形纤细,一袭白衣,戴着幕篱,即使看不到脸容,凭借共事多时的熟悉,也足以令他们认出来,那绝对是左相苏清机。
今日休沐,又正好无事,卫知微才得空邀师兄出来游玩。没想到,竟会撞见他们君臣二人私会。皇帝不是在回京的圣驾上吗?
二人已走远,卫知微看向顾扶危,眸中全然洞悉,顾扶危深吸口气,避开他的目光,与舒窈道:“是,窈窈莫要与人提起。”
舒窈胡乱点头,余光瞧见卫知微的容色,微微瞠大了眸:“莫非师兄也认得他们?”
她身边的妇人闻言问道:“那是?”
舒窈如实答道:“是泊安哥哥的朋友,没想到师兄也认识。”
朋友?
卫知微几乎错愕,可面前的师兄敛眸沉默着,并未反驳。
他缓缓将目光从顾扶危脸上收回,温声与舒窈道:“是认识。没有什么交情。”
朋友。师兄洁身自好,爱惜羽毛,与人或有往来,但绝不会轻易认其为友。
苏清机或有可取之处,但他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可师兄与他交往为友。他不相信苏清机有多好,但他相信师兄眼光不会错。难怪……师兄会屡次将其带至辛园内。
倘若苏清机其实“表里不一”,那……
卫知微将面前茶点推给暗中轻轻扯他衣袖的夫人,心不在焉。
如果确凿如此。就算确凿如此。那他君臣二人也不能……无论他们此刻私会,还是之前做出动静引人怀疑,难道真的不怕覆水难收么?
若是从前的左相,这事与自己便并无干系,置身事外便罢。可其若是师兄的朋友,其实是个良臣……
卫知微暗暗皱起眉,接过夫人投喂的柿饼,明明往日觉得甜腻粘牙,此刻却食不知味。
枫林约莫方圆三五里,有好几条出路,其中一条应是通往灵岳寺,捷径都被走了出来,徒留两株枫树在路旁,看起来有些形单影只的可怜。
苏清机抬眸,不防江焉也低眸下来,两人眸光相撞,几乎无声的异口同声——走哪条?
下一刻,又同时弯眸,苏清机左右瞧瞧没人,微微踮脚,在身边人脸侧落下一吻。
而后在某人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想将她带到怀中时,眉眼更弯:“陛下,走那条罢?”
说着,便兴致盎然牵着江焉朝随便选的方向走去,江焉无奈,只是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这条路不算没人走,是朝另一小山包去,苏清机远远便看到了,“陛下,那仿佛也是庙?”
离近后,果然是一座庙,规格不大,香火也不甚好,起码没什么祭品摆放。
苏清机仰头辨认了会儿,很是迟疑:“这似乎是……姻缘庙?”
塑的神像虽然老旧,但依稀还能分辨出来是位掌管姻缘的神仙。
江焉不如她博学,对这些三教九流涉猎不多,听她说了后,摸出荷包到案前,放下碎银子后取起一旁的香,郑重其事将其点燃。
苏清机被他行云流水毫无赘余的行径弄的哭笑不得,只是他眉眼含笑,极高兴的模样回到她面前,将香分与她。
“清机所愿便为我所愿。”他眼底眉梢都漾着欣然,清眸璨璨,“那么我之所愿,也必然为清机所愿罢?”
苏清机还能说什么。
她闷头接过他手中的香,若无其事步上前,将香敬上,拜了拜。
只有上面的神仙,瞧见了她帷帽下嫣红的脸,羞赧的眸。
拜完她将轻纱放下,平静若无其事的声音继续从帷帽下传出:“时候不早了。”
帷帽外,某人的身影朦胧隐约,修长挺拔,他如她一样拜过后,转过身,望着她,声音分外温柔:“我知清机心意。”
热意倏然漫开,苏清机胡乱抓了一通,抓着那只修长温热的手就往外跑,一直跑到没有力气才停下来,身后之人倒是气定神闲,不用看也知道是笑意盈盈,似乎是发自真心的喟叹:“与清机在一处,地久天长犹觉不足。”
“若是单我自己,这片枫林虽美,却无甚意趣。”哪里会走走停停,近一个时辰还不舍得离去。
江焉趁人之危,将偷偷平复喘息的宝贝拥入怀,血肉重新得以填满,他再度深深喟叹,平静眸底映着四下景色,可与他怀中人相较,皆是要失色。
没有她的日子,雍和殿空得像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不止一个人提议选秀,不止一个人将家中闺秀千方百计送到他眼前,御花园中起舞的宫女,甚至面容清秀的画师,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他,他已万万不可能与心中那人再有何纠葛。
他们心照不宣,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于无声处退回了君臣之位。
不愿她再为难,更绝不愿再看到她有何闪失,江焉在岳州,废墟外的帐中醒来时,便下定了决心。
明明她那般关心他,久违叮嘱他,一点点细心为他上药,甚至褪了他的衣衫……那些他在之前梦寐以求的一切,他却心头瑟缩,退避三舍。
岳州与京城远隔万水千山,回程的路很长,足够江焉细细想清楚。
不可以再阴魂不散地缠着清机,无事也不许扰她,她其实很忙,本也没有功夫应付他,如此一来最好。
然后,他呢?
江焉心下茫然,许久才慢慢恢复清明。
他不能再与清机有任何纠葛。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清机终究会离开朝堂,隐姓埋名,过她想要的逍遥日子。
真真正正,山高水远,也许再也不会见了。
她终会得有逍遥,只是江焉却已任性了许久。
压着无数选秀择后奏章,连沈御史,也当面谏言,请他顾虑国本。
清机做她的左相,他也做他的皇帝,就如他在国丧尾声准许礼部筹备择后事宜一样,原本该做什么,任性了这样久,还是要继续做。
或许回京之后就应传召礼部侍郎,不,太过突兀,她一定会心生疑窦,他一定会在她面前露出破绽。过些时日,一切按部就班……
简单至极的决策,可江焉却如陷泥沼,寸步难行。
驿馆的夜极静,偶有鸦雀鸣叫。在其外,有人去往院中赏玉兰,谈话声音清晰可闻。
江焉躲在窗后,偷偷从窗缝望着院中人,贪婪窥视。
在目送那人清弱的身影提灯离去后,他雀跃跳动的心宛若死寂下来,缓缓回身。
月色透过缝隙照进来,案前铜镜映着他颓然的脸,他牵起唇角,里面人也了然笑了笑。
就如当年见到崔璎第一眼便知自己错了一样,他心知肚明,什么按部就班,不过大错特错。
或许于皇帝而言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于江焉而言不是。
清机自有清机的逍遥,他呢?
他么……
江焉又牵起唇角笑笑,一个孤家寡人,终究也没什么紧要。
在那五百多日里,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万万不可能与清机再有何纠葛时,他偶尔小酌,假使他麻木一些,或许会好过些,然而他只是清醒地感受着痛苦万分。
送清机的生辰礼,他在私库挑了许久,一件贵重而干净的礼物,她也许会说句“真漂亮”,过后便摆进库房,由着落尘。
比起那件生辰礼,她更喜欢别的,他知道她会喜欢些什么。
只不过他从前精心制作的礼物,她也只是垂着眼皮道一句谢恩,连看都不会看,也许连塞在哪里都忘了。
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两痛相较,他万般想亲手为她做礼物,哪怕她会转身扔掉。
痛得太久了,所以在她突兀向他示好时,他所有的冷淡拒绝下,其实早已醉生梦死——他终于,尝到了一点点甜头。
空寂的雍和殿内,清机离去后,死寂的心缓慢跳动着,在又一日见到她的满足下,掩藏得很好。
江焉闭了闭眼,将怀中人揽得更紧,本就因他趁人之危而有些小小不满的人不满又多了些,轻轻推着他,想要挣扎开。
或许不是轻轻的,而是她的力气实在还没有恢复。
“陛下。”她嘟囔着,轻轻哼了一声,不是生气的冷哼,反而,更像是撒娇。
江焉低下眸,她正好也抬眸瞪他,方寸轻纱被她撩着,大有他识相松开她,她便顺势放下的模样。
江焉俯首,在她额头一吻。
微微瞪着他的漂亮眸子这下又瞪圆了,江焉深吸口气,放开她,自语重复:“时候不早了。”
他知道就好,圣驾尚在回銮途中,夜里定会在驿馆安置,他若不回去,明日也会有殷勤臣子请安,届时可怎么办吧。
苏清机探出身子看了眼距离,离石桥很近了,马车也就很近了,应该不会耽误什么,正要催他不许再节外生枝快些走,可却听他问道:“清机仿佛还没有告诉过我,是因何回心转意呢?”
苏清机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问因由,他仿佛以为她难以回答,又换了个问法,嗓音低柔:“清机喜欢我什么?”
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有些她不回答便不罢休的执拗意味。
方才在思忖的时辰云云都被苏清机忘到脑后。
她雪白的脸颊红了起来,耳尖也是。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苏清机却咬起唇,目光游移。
其实……她自己也想过。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她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唯一一个人,会是面前这个人。
在从岳州回京的路上,她已想了许久。
她委实不通情爱,想了许久也只是一知半解,于驿馆中辗转反侧。
蓦的,她记起从景宁山回京停留在驿馆的那个黄昏,有人厚颜无耻,叩门翻窗。
苏清机慢吞吞到院中赏玉兰,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想他秉烛前来,她想,见到他。
她辗转反侧不能寐的罪魁祸首。
苏清机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后来,她没有再想过这些。
直到今年,她调虎离山,翻找出那些承载着他一腔情爱的证物。
她原路返回,看起来冷静非常,可其实已经又开始想了。
为什么一度想调转方向去永安郡主府,亲口问那人那些是何意,为什么想听他亲口说,为什么,甚至想将他带走、或是与他独处,将所有的不解都问清楚。
苏清机天资愚钝,自己静了许久,都是在想这些。
想不明白,她只好一点点反推。
比如,他若与她同床共枕,可以么。
无关君臣,只是江焉与苏清机。
最终她蒙过被子,指节都透着粉,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不再纠结于这一点,她一边执行计划,一边才又开始想,为什么见到他会欣然,为什么……回心转意。
苏清机真的想了许久。
一直想到那年秋天,景宁山的帝帐内。
在意会到他竟想令他做他的皇后,同时做他的左相时,她震惊万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疯了。
在那一瞬间,或者说话出口后的一瞬间,苏清机心中并非觉得他是疯了,她震惊的那一刻,满心唯充斥着一个念头——如果我可以,那其他人为何不行?
就因为其他人没有得到皇帝的青睐,而她贵为皇后才光明正大享有特权?
苏清机从未宣之于口,真的有一刹那,她动摇了。
——成为他的皇后,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相,借此开天下女子为官之道。
在意识到的一瞬间,她满背冷汗,近乎惊恐。
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谋划,这与用自身换取利益有何区别,她苏清机光明磊落一辈子,竟也会有利欲熏心的这一天,为此,不择手段。
她反应极度激烈,抵死拒绝。
苏清机虽是凡人,不能事事尽善尽美,善始善终,但想要做的事,不必出卖自己也能做到。
事有先后,苏清机忙至今岁才有空着手开始。
她将所思所想,所有利弊,书于纸上,进呈予他。
回想到自己那时激烈的反应,苏清机终于能跳到局外,剥离这个缘由,如果不是因为它,她不会那般坚决拒绝。那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触碰到他的皮肤,她并非反感、难以忍受,而是对着满心想要拒绝的人,下意识的反应。
而满心想要拒绝他,只是因为她觉得君臣之间,怎么可以、可以……可是她与他,早非寻常的臣子与寻常的君上能一概而论。
如他所指控,如她所认错,她在相处间早忘了分寸,连他御案前的精致陶偶,她都不该挑剔着换上。
从前他有何烦心,她偶尔还会想着聪明的臣子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可后来,连搭脉诊他是否不举,她都当真诊了。明明那时,脚底抹油一溜,他也不可能当真将她召回来。
苏清机从前闲暇时消遣颇多,那段时日,她却满心那人。
男女之别在君臣之分面前微不足道,可行宫的净明轩内,她褪他衣物时心中却很是羞赧,极力忍住才面色如常为他更换衣物。
想清楚这一点,她才意识到,有许多时候,在将他当做君上前,她其实先将他当做了男子来看待。
比如,他着那件绛紫华袍时。
“清机一时数不完么?”他突然问。
他眉眼弯弯:“那等回去,清机慢慢说与我听。”
回去?苏清机回过神,莫名有了预感:“……陛下是说,回哪里?”
他复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举起来轻吻,笑意盈盈:“当然是回家中了。”
“难道大人如此狠心,竟要将七娘拒之门外么?”他故作可怜地问道。
苏清机:……
该想到的,他既然想办法提前回来,便不会轻易匆匆离开。
如今手被其扣着,若是不应,只怕要被一把抱起。苏清机悄悄探着脑袋看了看远处依稀有几个身影,仿佛是几家千金在玩闹。
她将目光收回来,瞧着他。
江焉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果然便听到她问:“陛下一早便做了打算不回去么?”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江焉下意识想辩解自己并非色.欲熏心,只是在他将要开口时,又忽然觉得,清机之于他,仿佛的确……只是端站在那儿便能令他心生妄念。
他的身子一贯不听他的,只听她的。
江焉将辩解话语咽回去,如实道:“没有。只是实在想念清机,想将清机约出来,与我相会。”
苏清机有些后悔。不该这么问的。如今他答了,她便也要答复他。
她目光再度游移,默默将轻纱放下来,若无其事向前走,自顾自道:“马车在前面,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偷去。”
江焉察觉到一丝奇怪,紧接着,他意识到缘由,闷笑出声。
她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闷头向前,江焉随她牵着,好一会儿,才含笑问道:“清机觉得是回家好,还是怎样好?”
“忽然记起来,我在城外也有处园子,清机觉得是去你的温泉院子好,还是去我的园子好?”他体贴极了,“清机选罢,我都听清机的。”
苏清机倏然停下,回头嗔瞪他,但因帷帽戴得好好儿的,他恐怕什么也看不到。
他还温声细语央求:“便温泉罢?我还未去过清机那处呢。”
苏清机甚至怀疑他接下来还有半句没说出口的——暗戳戳问一问她从前有没有带谁去过云云。
怎么这么能醋啊。
苏清机也想让他顾一顾大局,可想到他也确实没去过,别人有的“名分”,他还没有呢,难怪嗅到苗头就吃醋,甚至隐隐要“争宠”。
她只好捏了捏他的手,慢吞吞道:“总要找到马车再说。”
江焉看不清她的容色,只是被她捏的心跳漏掉一拍,随即怦怦直跳,心尖都酥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