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宇文玘知晓长安城此刻的危险,也不任性,一一答应了。
过所都是现成的,代王以往在云中郡时准备这种东西是不费吹灰之力,唐元经验丰富,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
他去长安城往返,加上打探消息,只用了五天。
回来的时候,宇文玘一看唐元的神色就明白了,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急怒攻心,竟一下子晕了过去,醒来后就默默地流泪,也不说话。
这一段时间,从上京到晋阳,又从晋阳赶回,日夜兼程,又担惊受怕,听到这个噩耗,内外夹攻之下,宇文玘再也挺不住了,一下子就病倒了。
梦中只是偶尔叫几声阿耶,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紧皱眉头,蜷成一团,不言不语,有时候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幸好唐元细心,知道接下来要过一段流亡的日子,他怕宇文玘吃苦,从上京城中返回时,采买了不少药材和易于存放的食物。
宇文玘到底是底子打得好,又是从小习武,两天以后他起来了,主动问起了长安城中的风云。
唐元把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代王府被围后,府里的下人都发卖了,这几天在长安城风声很紧,唐元也不敢打听得太急切,即便面上已经做了掩饰,也不敢露了痕迹,毕竟代王身边的侍卫首领,很多人都是见过的。
他也不敢去找几位公主,怕她们自顾不暇,也怕叫有心人撞见,他是万分之一的险都不敢冒。
代王没了,他还要照顾宇文玘,万万不敢负了代王的嘱托,所以他只是辗转打听到阿康也死了,李妃和杨侧妃应该是都回了娘家。
听到阿康死了,宇文玘想起有点憨憨的弟弟,总是很听他话的弟弟,特别爱护妹妹的弟弟,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他怨杨侧妃不听父王的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慈母心反而害了儿子。又牵挂母亲和妹妹寄人篱下,吴太夫人是很疼母妃不假,只要太夫人健在,母妃在府中应该生活无虞,可是太夫人那么讨厌阿妹.....
阿妹会不会受苦?想起平日对他很疼爱的外大母,他的心情很复杂。想起李家,他心里是一阵厌恶和愤怒,恨不得去将母亲和阿妹接出来,可是他知道目前是不可能的,就是能偷偷接出来,难道隐姓埋名跟着他吗?母亲身体那么不好,就像寒冬暖房里的兰花,移出暖房,那是要了她的命......
想到这里,小少年眼中泛起戾气,抬头对唐元道:“多留无益,我们转头去找表舅吧,能帮多少是多少,阿休也在那儿。”
唐元松口气,他生怕宇文玘一心惦记要回长安城报仇,或者带出李妃。
没想到这两日他不吃不喝,憔悴若斯,但短短两天,却又像长大了几岁,当断就断,心中又欣慰又心酸,世子到底是殿下教出来的,没有一筹莫展。
又心酸殿下命苦,不到两岁生母就去世,在李妃家里寄居,好不容易盼着望着长到五六岁,可以回到父亲府邸,却还来不及享受天伦之乐,又猝不及防失去父亲。殿下自己父母亲情缘浅,所以就对自己几个孩子格外宠爱,哪一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可惜天地无情,又遭此人伦惨剧。
唐元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竟不知道身在皇家和平常人家到底哪一个更悲惨。
接下来的日子,唐元和宇文玘带着仅剩的人又赶往邺城。尉迟迥毫不犹豫对他们出手相助,他们也要为尉迟迥尽一下心。
在邺城,宇文玘见到了阿休,两兄弟见面,都是家破人亡,自有一番苦痛心肠,两人抱头大哭一场。
可惜,尉迟迥还是不够心狠,被联军以“平民作盾”之计击破。城破之前,尉迟迥要让亲卫护着宇文玘,宇文休两人出城。
两个小少年如苦海孤雏,面对这真正的修罗场,茫然不知何处去,不愿离开。
两人希望尉迟迥跟他们一起逃到蜀地去,尉迟迥年轻时曾在那儿任总管,政绩很好,老百姓也很爱戴他。
尉迟迥摇头叹道:“物换人移,我也老啦,再也跑不动了,你们皇祖父,皇伯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无能拒敌,我已决心与邺城共存亡,你们还小,还没活人,你们父王都只剩这一点骨血,不要把命填在这里,走吧,你们到塞外去找你们阿姊吧,不要再回长安城了。”
又派自己的儿子尉迟惇亲自带领悍勇之士五百人,凿开一条血路,亲自护送他们离开。
宇文玘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血色黄昏,无数老百姓哭嚎在野,男女老少被踏成肉泥,城头杀声震天,尘烟火光遮住了黄昏的天空。尉迟迥在城头镇定拉弓疾射,他的白须在风中飘拂。
他甚至可以看到拦截他们的敌军中大舅父李寻的旗号,他的心不知道是害怕紧张,还是愤怒压抑,跳得他都怀疑心都快蹦出腔子了。
敌军如附骨之蛆追上来,尉迟惇让唐元护着他们先走,自己率人留下断后。
宇文玘看着后方乌压压的敌军像潮水一样,很快就看不到尉迟惇了。
等阿休和宇文玘脱险时,身边也只剩了一二十个人,宇文玘左胸也中了一箭,危在旦夕,再也不能继续上路了。
唐元当机立断,让尉迟迥和赵王的亲卫护着阿休往北方去,自己和小刀带了几人护着宇文玘隐于乡野养伤,约好日后在塞外云内州相见,阿休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分手,凄惶北去。
两日后就不断有邺城的居民扶老携幼逃难经过,那些悲伤麻木的人告诉唐元,当晚,邺城就城破了,尉迟迥已自刎殉城。
韦孝宽等人尽杀拒绝投降的相州嫡系,在城阙两边筑成高高的京观。联军将城中没死的百姓全部驱离南迁,并放火焚城,邺城已成人间地狱,他们是不愿南迁的,要去投靠亲友。
此后,唐元一直护在宇文玘身边,在乡间养伤,好在相州大乱,几人隐在乡野也不显眼。
这次宇文玘受伤颇重,险些伤及心脏,将养了两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唐元怕他留下后患,又十分强硬地让他多养了一个月。
宇文玘始终牵挂李妃和菱歌,于是他们又一次往上京城而来。
一路行来,打听得杨坚已全面控制了都城,已晋位为随王,摄政临英殿,小皇帝岌岌可危。看他这么大肆清洗宇文皇室,也不像只满足于做个摄政王的样子,恐怕后面就是逼小皇帝退位了。
唐元几人在城外停留了几天,发现长安都城反比几个月前防守松弛了许多,大概是杨坚眼看大功告成,为了安抚百姓,不再草木皆兵了。
于是两人商议好进城,暌违半载,终于又回到了长安城。长安城中,还似旧时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可是唐元和宇文玘却恍若隔世,只觉故园不堪回首。
***我是回忆完的分界线**
却说宇文玘吃了药,两人归置好行李,就出门打探。
宇文玘还是一身女装,他五官本就秀致,又正是雄雌莫辨的年龄,他这半年个子窜高了不少,远远望去就是一个年华正好的小女郎,除非熟识的人才会觉得他有点脸熟,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少年郎。
一连两天,他就和唐元隐在李府女眷惯常出门的侧门不远的巷口。
可是天冷,李妃本来就不爱出门,两人分别跟踪了几次李府出来的女眷马车,都不是李妃,所以宇文玘竟是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母亲。
好在宇文玘也能沉得住气,第四天照常去蹲侯。
这一次出来的马车,照旧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可是这难不倒唐元。
他早年是皇家死士出身,武皇帝一手训练出来,将他放在幼弟身边保护,后来才从暗转明,做了代王府的侍卫统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耳聪目明,几次护宇文玘死里逃生,眼力耳力,非同寻常,马车一从身边经过,就听出这一次里面是李媪和李妃。
盖因李媪这老太婆最爱发牢骚,声音又响,一路说个不停,李妃只偶尔出声回答一两句。
唐元缀在后面暗听,越听心中越奇。
李妃现在出门不比以前的排场前呼后拥,现在前后只得两个护卫,所以唐元和宇文玘,不紧不慢的缀在后面。
眼看马车往随王府侧门去了,唐元不敢再跟,在巷口停下脚步。两人找了个僻静又看得到巷口的角落,低声密谈。
唐元简短的轻声说:“小郡主跟着杨侧妃在随王府居住,冯夫人死了,王妃这是要去随王府这找杨侧妃。”
宇文玘震惊地看着唐元,不明白妹妹怎么就流落到杨府去了,唐元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有点尴尬地解释说:“是侧妃不舍得,怕小郡主在李府受气。”
李家背离宇文氏,小郎君恨外家无情,但对吴太夫人还是有感情的吧,所以他说得很含蓄。
宇文玘却心如明镜,正当盛年的冯氏死去,十有八九是李家的手笔,他对唐元的话不以为忤,只为菱歌庆幸。
没想到还要托庇杨侧妃保护她,不知道妹妹在陌生的地方会不会哭?会不会想家?他不知道这半年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和杨侧妃流下的眼泪,足以用来洗脸。
忽然,他惊疑不定起来,问道:“母亲去拜访杨侧妃,那杨侧妃是去仙居寺看谁?”
唐元看他敏锐,连忙安慰道:“不急,总要把这件事情都弄清楚,不一定是去看小郡主。”
之前,唐元就问过宇文玘的打算,是看过母妹两人就好,还是要带两人走。
宇文玘回答:“元叔,你知道的,我阿母常年病弱,又从来没吃过苦,我要是带走她,只会害死她,无论她是在李府还是改嫁,都比跟着我流落外面要强。我只想让她知道,我还活着,让她有个念想。至于菱歌,如果她跟着母亲好,自然也不必带走,我舍不得让她们吃苦。”
如今,菱歌都流落到杨府去了,这哪是过得好的样子!
宇文玘咬咬牙说:“元叔,无论妹妹是在杨府还是在仙居尼寺,我必要带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