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莫如她,知她莫如他
河滩上的谢箐四人睡得很香甜,陈州客栈内的公孙策却毫无睡意,正坐在客栈后院内的秋千上漫无目的地轻轻晃悠着,手里拿着一本鬼故事话本。
曾经的她,总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把他掳到最高的屋顶上,凑近他耳边道:“弱美人,我给你讲个鬼故事。”
他想跑,却因没有武功又惧高,只得被迫被她荼毒双耳。然后,第二日,他一定会顶着一对熊猫眼。因为听完她的鬼故事,他总是会半夜惊醒,失眠。
那个时候的他,最希望的就是那个刁蛮丫头别再强迫他听什么鬼故事了。
公孙策失神地看着手上的话本,视线渐渐恍惚,时光仿若又回到那一晚。
那一晚,她又把他掳去了屋顶。
她刁蛮又霸道地说:“弱美人,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恐怖鬼故事。”
他诧异地看向她,心里一喜,最后一个?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在他耳边轻咬,呼出的热气弄得他脖子轻轻痒痒的:“这个恐怖故事就是......”
她故意拖了很久,才接下去:“公孙策,等本小姐从海州回来,就来娶你。”
他一下怔住,定定地看着她。
不等他说话,她就笑得花枝乱颤:“弱美人,怎样,是不是很恐怖?”
眼前的她,杏眼流眄生波,红衣翩跹,活泼张扬,像一面鲜亮肆意的旗帜,招摇在他的眼里,心里。
他低笑一声:“是挺恐怖的。”
只是,这一次的恐怖故事,他却是......期待的,期待了很久很久了。只不过,娶的事,还是换他来吧,再弱,也是男人不是吗?
她再次凑近他,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耳垂,不怀好意地道:“弱美人,还有个更恐怖,要不要听啊?”
他轻笑:“听听也无妨,反正都被你荼毒惯了。”
她一下将他扑到在高高的屋顶上,在他唇上轻轻一咬,笑得得意又张扬。
他一翻身,第一次没有做一个弱美人......
那一夜,屋顶的瓦,碎了一片又一片.....
屋顶旁的花树,影影绰绰,摇曳生姿。
第二日,她走了,他也随包拯去了外地办案。他以为她很快就会跑回来继续给他讲鬼故事。
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一语成谶。
那真的,是她讲的最后一个鬼故事。
公孙策狠狠闭眼,泪如泉涌。
远处树荫下,默默站了很久的包拯,轻叹一声,转身离去,没去打扰他。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策睁开红透的双眼,准备起身离去,却看见那客栈小二走了过来,看样子,似乎要去后院西侧的澡堂子。
“咦,客官你这么晚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看月亮?”小二走了过来,招呼道。
公孙策礼貌回道:“一时睡不着,见月色挺好,便下来散散心。”
小二刚要走,无意中瞥到公孙策手里拿的鬼故事话本,一下惊喜地道:“客官,你也喜欢鬼故事啊,我也刚好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我打算去把剩下的全部买下来看呢。”
嘿嘿,其他小二都不识字,可他当初偷偷去私塾外蹭了一年,还是能连蒙带猜地读懂的,实在看不懂的,就去问掌柜,掌柜也看鬼故事。
“这位小哥,请问下,你知道这鬼故事是谁写的吗?”
这能通过鬼故事给外界透露秘密的神秘撰写人,公孙策和包拯自然是要打听的。只是,今日才刚到陈州,还没腾出手来管这事。本打算明日让王朝去茶楼酒馆打听这事的。
小二道:“听说是小侯爷那宠妾写的。”
公孙策一怔,小侯爷?那不是安乐侯庞昱嘛。庞昱的人,怎么会用鬼故事给外界传递信息?
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一阵钝痛,公孙策一下捂住心口,缓了缓,问那小二:“那你可知那.....宠妾姓甚名谁?”
问完,呼吸不自主地发紧,心跳也跟着飙升。
小二似乎难住了,想了好久才道:“好像叫什么孙翩然。”
“孙翩然?”公孙策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垂下眼皮,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眸底的微微自嘲。
他刚才...究竟在期待什么?
那小二忽然又道:“不过,掌柜家三姨太的远方亲戚在侯爷家厨房做事,听说小侯爷经常喊那宠妾叫什么......”
小二似乎一下想不起来,揉了揉脑袋。
“叫什么?”公孙策呼吸又一下发紧,嗓音带着不自觉的轻颤。
“蓉儿!”小二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兴奋地道,“我想起来了,对,小侯爷叫她蓉儿。”
小二的话,让公孙策一下呆立在原地,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蓉儿两个字在耳边不断重复又重复。
不知过了好久,他才渐渐恢复神志。
“客官,我要去冲凉了,你也别在这坐了,夜深露重,早些回房休息吧。”小二将鬼故事还给公孙策。
公孙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压根没听到小二的话,整个脑子只有“蓉儿”两个字还在不断飞来飞去。
蓉儿?会讲鬼故事的蓉儿,写了个和她曾经讲过的一模一样的鬼故事的蓉儿?
脑子里,某个念头再也抑制不住,疯狂地冒出来。
是她吗?
她还......活着?
这念头一旦长出,瞬息之间,就将公孙策彻底淹没,那种蚀骨腐心的痛,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疯狂思念和自责,将他啃噬得体无完肤。
“客官?你没事吧。”小二见公孙策整个人像丢了三魂七魄一般,略略有些担心。
公孙策恍然回神,忙道:“没事,我只是一下走了神。”
“那就好。”小二边走边说,“对了,听说那孙翩然明日要去城南的城隍庙上香,我准备给掌柜告一日假。我好奇能写出如此好看鬼故事的宠妾究竟是何方神圣。”
哎嘛,在他的心里,一直以为小妾只会争风吃醋,可这个小妾,他一定要偷偷去瞧瞧。
公孙策再次呆在原地,随后浑身轻颤。
孙翩然明日要去城隍庙?
呆立许久的公孙策,突然拿起话本就走,明日,他无论如何也要去城隍庙看看。哪怕,再次遭受希望破灭的噩梦。
这一夜的公孙策,毫无疑问地,失眠了,到天明时,再次顶了当年的熊猫眼。
包拯看到他的熊猫眼,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又去拧了冷水毛巾递给他:“敷敷,瞧你那双眼睛,黑成啥样了。”
公孙策接过,将毛巾在手上擦啊擦,擦啊擦。
包拯长叹一声,自己也微微走了神。
突然就想起那一年,被皇帝派去出使北辽的事,在那里......
......
陈州的城隍庙位于城南云雾山上,建筑彩椽画栋,翠瓦朱檐,占地广阔。
城隍庙主体建筑有大殿、元辰殿、父母殿、关圣殿、文昌殿等九个殿堂,还有大门、二门、戏楼、大殿、寝宫、东西廊庑,均沿中轴线依次排列。
此刻,城隍庙的各殿内,已陆陆续续有陈州的富户或者官家夫人小姐坐着小轿前来上香许愿。因为每个人心里所求不同,去的殿也不同。比如,求财的去了关圣殿;求学的去了文昌殿.....
公孙策没有去人流最多的大殿,却去了门庭冷落的父母殿。他想,她若还活着,一定会去父母殿。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殿外,一顶官轿缓缓落下,官轿上有安乐侯府的标志。
公孙策浑身一下绷紧,悄然藏身于父母殿神像右侧的帷幔内。
官轿的帘子被随行的下人掀开,从内下来两个女子,两人身形差不多,一人着丫鬟打扮,一人着小姐装扮,只不过,小姐戴了个薄纱帷帽,丫鬟也用薄纱掩面,倒也看不出面容。
不过,一看到小姐那身形,公孙策就浑身一颤。
那身形,他再熟悉不过。
那丫鬟似乎对小姐附耳低语了几句什么,小姐没说话,独自进了父母殿,而那丫鬟,则转身从院子西面的侧面出去了,从公孙策的角度,隐约可见她似乎往院后的杏花林而去。
不知为何,公孙策的目光,竟一直追随着那丫鬟出了后门,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他的心里,忽然就有些恍神,许是因为那丫鬟和小姐身形太过相似,那丫鬟竟也给了他一种极其熟悉的错觉。
那小姐打扮的人,聘聘婷婷地走了进来,取了旁边的香火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神像下方案桌上的香炉里,随后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极其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随后双手合十,似乎在许愿。
公孙策并未去打扰,就那么看着她。
原本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出去,却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内心那种想要奔过去抱住她的冲动竟然不是那么强烈。感觉最多的,反而是浑身的紧张,那种即将揭晓谜底的紧张和不安。
那女子终于放下手,又再次磕了三个头,起身,迈出了门槛,往外走去。
公孙策从帷幔后出来,看着她的背影,喉咙滚了一下,缓缓喊了一声:“蓉蓉。”
那女子似乎僵了一下。
公孙策心跳也漏了半拍,浑身再次紧绷。
女子缓缓转过来身,山间清风将她的薄纱吹得微漾,却始终没能露出她的脸。
那女子没说话,似乎在看着公孙策。
“蓉蓉。”公孙策再次唤了一声,心跳似乎要蹦出胸膛。
那女子忽然朝他走了过来。
公孙策头脑开始发晕,呼吸也感觉快喘不过来,脑海中想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只能存在于梦境中的重逢,似乎唾手可得。
然而,许是那份害怕再度失望的恐惧让他太过紧张,即便每一个午夜梦回都在奢望的东西,此刻却始终没有那种想要上去抱住她的冲动或者勇气。
他想,自己是真的怕了吗?怕失望吗?
女子走到他面前,缓缓撩开了面纱:“公子,你叫奴家?”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面容,疑惑的语气,茫然的眼神。
公孙策一下呆住。
不是她!不是!
“公子,在下孙翩然,小名蓉蓉。”那女子疑惑地看着他,“不知公子找奴家有何事?”
女子那好听却陌生的声音近在咫尺,公孙策却听不见,脑子中一片混乱,嗡嗡嗡地乱叫。
那女子蹙了蹙眉,刚想说话,却见公孙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疯了一般就往殿外跑,往院子西侧那后门冲了出去。
看着公孙策的白色衣角消失在那小门外,女子脸色一白,跌坐在地。
这边,冲出去的公孙策,往杏花林狂奔。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
杏花林深处,那丫鬟打扮的女子,此刻正站在杏花树下,失神地看着远处的黛色青山。
面纱已被泪水浸透。
阿策,对不起。
如今的我,再无法和你相认。
哪怕,这是我今生最大的渴望。
从包拯入城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他一定会来。因为,有包拯的地方,一定有公孙策。因此,她闭门不出。可今日,是她父母的忌日,这些年,她已习惯了到父母殿来偷偷倾述对母亲和父亲的思念。
可在山脚下时,她无意中看到了他正上山的身影。知他莫如她,她大概也明白,腹黑如公孙,也许已从鬼故事里猜测出了什么,哪怕她如今换了身份,换了名字。
于是,她和侍女交换了衣服,那些帷帽和薄纱,倒是本来就戴上的。
只是,知他莫如她,知她也莫如他。
她知道公孙策一定会去父母殿等她。本想就此转身离开,不去城隍庙,可转念一想,公孙策不可能就此放弃,还不如干脆去,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于是,她让侍女用她的身份去上香,也交代了她如何应对......
脸上的泪,越来越多,视线渐渐模糊,心间疼得无法呼吸。
她狠狠闭眼。
阿策,对不起。
让你再次希望破灭,一定很痛吧。可再痛,也比和我相认好些。
女子在树下不知站了多久,却不知距离她仅仅几米外,公孙策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和她一样泪如泉涌。
他缓缓走上前去,从后拥住她。
“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