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
“难道不能用别的条件来安抚神明的怒火么,我愿以格诺斯国王的名义,为那位神明献上十头乳白色的纯洁母牛,并为它们的角都包裹上金箔。”
大祭司缓缓摇头:“不够。”
“那再加上二十只山羊,五十桶美酒,十罐香膏……”
左右不停踱步的人提出了更加慷慨的祭品。
神庙里的烛火在微微的凉风下摇曳虚晃一下,暗下去的光线复而亮起。
大祭司第一次,打断了国王的话:“这些,远远不够。”
那么……
就献上更加珍贵的牺牲,健壮的勇士。
国王犹豫了。
可普绪克如何会愿意用人牲来完成祭祀,这是她唯一恳求自己所不要做的事情。
他张口:“那么就用……”
大祭司握住了国王抬起的手,说道:“即使献上五十个年轻力壮的勇士,为他们涂抹上油膏,一并焚烧今年收成上来的所有香草,也无法平息那位神明的怒火。”
国王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这一番话,直接将他的最后的希望也碾碎。
“为什么偏偏是普绪克!”
他与众不同的小女儿,自她诞生的那一刻,他就听见了那个名字,这一定是众神赐予她的名字,可现在……
作为父亲的他无法就这么屈服于现实。
可作为格诺斯国王的他,不得不将女儿的婚姻作为牺牲,用以平息那位神明怒火的献礼。
他不明白:“为什么……”
大祭司扶起了跌跪在地的国王,话语里带着肯定:“普绪克公主会同意的,这是她必经的道路,留给格诺斯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不到一个星期。
他的视线越过国王,落在那座雕像上。
他看不见,但仿佛有着感应。
容貌俊秀的青年神祇,头上腰间,乃至于手腕上都缠绕着月桂树的枝条,他就这么站在雕像的旁边,手里握着一张七弦竖琴,手指拂动之间,悦耳的音律流淌了出来。
“我姊妹的孩子,爱与情的神明,维纳斯让你折磨那个姑娘,可不是叫你把自己搭了进去。”
光明之神说话的对象,当然也不会是区区两个凡人。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少年脸上显出几分愠怒之意。
“叫你爱上达芙妮的金箭威力如何,你又不是没尝到这个滋味,又何必来挖苦我这失了手的箭手呢。”
丘比特的心情很糟糕。
即使是时刻保持清醒的光明与预言之神都无法抗拒这金箭的力量,更何况他这样心性浪漫而恣意的年轻爱神。
阿波罗说:“那位公主会同意的,你将得偿所愿。”
——是不是失了手,这还未尝可知呢。
他收起自己的琴,轻轻抚摸着手腕上柔嫩翠绿的月桂枝叶,似乎对于与这小爱神过去的矛盾毫无芥蒂。
丘比特没有回应。
他们一并看着国王离开了神庙。
-
来人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
“普绪克,贪吃的小瞌睡虫,睡下了么?”
是爸爸。
普绪克爬了起来,乖乖地坐在石凳上。
她回道:“还没呢,爸爸。”
连带着吹进来的风里都是焚烧香草遗留的气味,普绪克不太喜欢这种味道,皱了皱鼻子。
她知道,爸爸肯定又是去寻求大祭司的帮助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神明的尊敬是她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无法理解的。
不理解,但尊重。
对于他们来说,寻求神明的庇护,也许是一种精神寄托吧。
人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会期待着神明降下神谕,指引正确的方向。
“普绪克,我很抱歉……”
面容有些憔悴的男人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条皱纹,鬓角也已经染上了银霜,就连总是炯炯有神如猎鹰般的眼睛,在这一刻,也显得苍老而浑浊了几分。
宽大粗厚的手掌握上她的手,只是一握就松开了。
在听到父亲的为难之前,普绪克先一步开了口:“我同意的,没有关系,爸爸。”
她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姐姐们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孩子都可以满地乱爬了。
“好孩子。”
了却一桩心事的国王却看起来忧心不减,他就这么离开了。
普绪克坐上了床,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可房间门口又传来了一个柔柔的声音。
“普绪克,还没有睡下吗?”
在走廊里遇到自己丈夫的王后并没有过多过问,只缓缓走到了她心爱的小女儿床前。
“没呢,妈妈……”
普绪克爬了起来,她胡乱地抹了两把听到妈妈声音就溢出来的眼泪,嫩白的手因为用力而透出些许红红的印子。
“我的孩子……”
轻柔带着热意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明明什么也没说,但一声叹息又说了太多。
“妈妈,我……”
普绪克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宛如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在薄薄的小毯子上。
她很委屈,在妈妈这里,那些委屈忽然就兜不住了。
讨厌啊……
为什么拒绝,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好好告诉她。
“普绪克……”
王后从来没见过普绪克这个样子,她的小女儿似乎过于聪慧勇敢,就算跌了跤,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性格阳光,几乎没有烦恼,这样嚎啕大哭的情况,在她的印象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看起来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轻轻地把人搂进怀里,拍着少女的后背,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普绪克顺着气。
“没事的。”
“只要在一个星期之内……”
她像是下了决心,缓缓说道:“能找到合适的男人成婚,就不必再作为处子献给那只怪物。”
几乎要在温柔拍拍里睡过去的普绪克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信息量太大,她有些发懵。
妈妈说的什么?!
一个星期之内成婚,不再是处子什么的,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等等……
爸爸可没说过要把她嫁给一个怪物。
-
普绪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第二天的晨光照耀到床铺之上时,只是一缕阳光,就让睡得并不安稳的人醒了过来。
“怪物……”
她还记得昨天晚上从妈妈口中得知的消息。
普绪克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嫁给一个怪物?
为什么是她?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亚麻材质的套裙略有些粗糙,远远比不上现代丝绸的舒适,但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布料,在湿热的气候里清爽而舒适。
昨天晚上的她,并没有在妈妈的面前表现出震惊与恐惧。
这个好心肠的女人对于某些方面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很强,普绪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捉起一只蝎子,吓唬那两个试着捉弄她的姐姐的时候,差点把年轻的王后吓得飚出出眼泪。
昨天晚上,她看见了。
细细的皱纹出现在一向保养的很好的美妇人眼角之上。
就好像一夜之间,爸爸妈妈因为她的婚事,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老去。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
普绪克明白,这个时代的神明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怪物……可不是说说而已的,格诺斯城的勇士们要应对的不只是别的城邦进犯,还有大山里凶猛的野兽与怪物。
从窗子里飞进来的圆嘟嘟小肥啾嫩黄色的鸟喙在桌子上敲出清脆声音。
哒哒哒。
一道高大的阴影从窗子落到房间內。
普绪克侧过了头,清晨的光晕之中,那个在脑海之中模模糊糊的声音又出现了,隐隐叫她别看这人的模样。
她迟疑着问道:“是谁?”
“普绪克。”
是个男人的声音,浑厚有力,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势。
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普绪克,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轻缓的声音像是害怕惊了这房间里的小鸟儿。
普绪克没有动,她点了点头:“嗯。”
寝殿里的侍从们从不直呼她的名字,这个人,不对劲。
而且,这个男人……
是从哪里知道自己要嫁人了?
普绪克没有靠近窗沿,她谨慎地坐在床上,从柔软的枕头下摸到了什么,握在手里。
-
沐浴在清晨阳光的奥林匹斯山峰上云雾缭绕。
而云雾之上,是众神宫殿居所之处,巨大高耸不见尽头的柱廊将神殿分割。
各司其职的神明们通常鲜少聚集在一起。
就是见着了也不过是匆匆打个招呼,继续各忙各的。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阿波罗靠在一根柱子上:“维纳斯,格诺斯的人们并没有对你大不敬到迁怒于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儿。”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神明笑了一声。
白瓷般的肌肤,曲卷而蓬松的金发披散及臀,曲线柔美而丰腴,松松垮垮的腰带将玫瑰粉色的衣裙系在腰间,只是几个迈步动作之间,就足以轻而易举让人为之倾倒。
美神维纳斯。
她轻佻地开口:“是吗,我的兄弟,普绪克难道不应该为她过分的美貌付出代价么,你要是整日听见那些挑衅的话语,想必再强劲而有力的箭也会失了准头。”
她的臂弯轻轻绕过阿波罗的胸口,环在这俊秀神祇的脖颈之上。
“可没人要求美与欲之神的心胸宽广,容下除了男神们的青睐之外的东西。”
维纳斯的眼里透着几分势在必得。
“再说了,普绪克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儿,宙斯可从未失去过对她的兴趣,我让她嫁给这世间最为可怖的怪物,让寒酸且粗粝的婚姻磨平她的美貌,是帮了这姑娘呢。”
她白腻的臂膀退下,葱白的手指拂过阿波罗棱角分明的脸颊。
阿波罗看起来似乎被她这么一句话带偏了某个方向,他陷入了沉思。
若是凡夫俗子,想必已经控制不住心神荡漾而投入美神的怀抱,寻求这世间无上的欢乐。
可她的这位兄长却是不为所动。
“啊,我可爱的小爱神,他的金箭可真是无往不利啊,可惜达芙妮并不想要你的这份爱意。”
当维纳斯的手指落在月桂花环的嫩叶之时,阿波罗终于是从思索的状态里出来,他拿下了这位从不矜持的女神的手腕。
拒绝的话语一并说出。
“维纳斯,我不是你的裙下之臣。”
又一次踢到了铁板的维纳斯只是笑笑,她当然只是来试探这金箭是否不可动摇。
这样看来,确实是无法拒绝。
那么爱上怪物的普绪克……
维纳斯心情很好地离开了。
然而,在她离开之后,丘比特走了出来:“普绪克,其实又是一个宙斯看上的女人?”
“我的眼睛也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更何况是众神之王的后花园,瞧上一眼,怕是会浑了那眺望的能力。”
阿波罗的话语里藏着点无奈的意思,可这声音落在丘比特的耳里,却变了味道。
即使没有他金箭的作用,宙斯也足以他那将多情而泛滥的种子遍撒奥林匹斯。
那是炽热而混沌的爱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这位众神之神的心。
即使有着天后赫拉婚姻权能的约束,也无法束缚。
他对普绪克也有那样的想法么?
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从心头涌出,丘比特张开羽翼,飞下了奥林匹斯山。
云雾之中传来年轻爱神的懊恼:“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