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to me
···|Side 花岛雪枝
“那孩子,今天又来了耶。”
“果然呢~”
补习班的的女孩们笑成一团,看热闹的女生女生凑过来,推了推我的胳膊。一眼扫过窗外,深色皮肤的男孩终于拆下了吊着的绷带,两手揣入裤兜,背靠着大门口的石柱发呆。
做为升学高中的普通学生,假期也把整个白天花在备考补习上面,过着和上学没什么区别的规律生活。而黑川伊佐那也遵守着他的承诺,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地在我回家的路线上出现,结果变成了补习班女生们的固定话题。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一想起他在家庭餐厅宣布“明天开始我会为大哥好好保护雪枝小姐”时真一郎捂脸惨叫的场景,我还是会忍不住发笑。
“你在偷笑哦,被小学生追求就那么开心吗?”
“嗯,开心,这样哪怕考不上大学,至少还有女子监狱会收留我。”
我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刚刷洗过的便当盒上面附着的水珠。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嘻嘻哈哈的女生们打趣,高中同班的郁美突然叹了口气。
“真好啊,真羡慕你~”
“诶,指入狱吗。”
“怎么可能啊!我是说哥哥的事。我记得雪枝的大哥和你没有住在一起来着?什么时候我家笨蛋老哥才能独立啊……”
“吵架了?”
郁美杀气腾腾地摇摇头。
“我哥恋爱了,三天两头把女友往家里带。那女人是不是一毕业就丢了脑子啊,自己也只是大学生而已,居然把我当作三岁小孩来敷衍!真是气死人了!”
“那样不行吧,没有和你哥讲?”
“忍下来了。”
“诶——”
我望着染了一头红发,戴耳钉,表情凶狠外表完全是不良少女的枪田郁美,难以想象把她当作三岁的小妹妹对待需要付出多大努力。
“我想让老哥赶紧结婚搬出去啊!这样家里就没人跟我抢电视和浴间了。”
“也会有这种情况呢。不过,一直住在一起的兄弟突然搬走,郁美也会感觉寂寞吧。”
她姿态飒爽地摆了摆手。
“完全不会,我们本来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嘛。再说就算是兄妹,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他能早点带着那个女人消失就帮大忙了。”
“好成熟啊,不愧是郁美。”
一想到话题里的主角换成大哥武臣、一想到将来武臣可能也要和别人结婚,组成属于他自己的家庭,胸口就会泛起宛如在溺水般既疼痛又麻木的感受。
因为离婚后父母互相敌视,我从小学没有毕业时就和哥哥分开了,和明司家断绝了所有联系,直到两年前才在偶然之下重逢。得知哥哥也一直想念着我时,我高兴得想要哭泣。如今每个月能去东京见到哥哥的日子,是我最期待的几天。
可是,武臣今年也有十九岁了。虽然他好像经常更换工作,但也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找到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似乎并不是难以预料的事。
哪怕只是想象——
“别太为难自己哦,”郁美笑嘻嘻地撞了下我的肩膀,“因为小雪枝是个兄控嘛。”
“是啊,所以做不到呢。”
顺着她的打趣,我也配合地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先走了,谢谢你的点心!”
“下周见!”
我讨厌想象武臣身边站着“女朋友”的样子,也讨厌我和哥哥原本就不多的相处时间可能被“女朋友”分走,但更讨厌无法正确处理这份独占欲的自己。
春千夜受伤住院的那天,我违抗了妈妈让我回家的要求,留在医院陪春千夜住了一夜。我醒来时武臣就坐在旁边,焦茶色的眼眸因疲倦而略显暗沉,但眼中的情绪,却比渗透窗帘的清晨阳光更加清亮,即使是女生间流传大名鼎鼎的情感小说里,也没有出现过比那般神色更柔软易碎的温情。最近在补习班午间休息的时候,每天我都会把胳膊环绕起来把脸埋进去,在短暂的昏暗中一遍一遍回味武臣当时的表情。
走出开在一楼商铺侧面的消防门时,迎面恰好吹来一阵轻风。空气里泛着季末特有的草叶干燥的甜热气息。我朝黑川伊佐那走去,他好像提前预知到我的接近,在我出声之前就转过头。
“雪枝小姐,下午好。”
“下午好哟,伊佐那君。”
是个小孩却会在名字后面坚持放上敬称这一点,在我看来十分可爱。他之前覆在脸上的创口贴和脖子上的医疗纱布已经全部拆下,没绑绷带的手臂显得细长灵巧。
小小的保镖尽职尽责询问道:“今天还是先到图书馆读书,然后去超市吗?”
“今天不需要采购,要在图书馆待久一些。”
如果只是偶然认识的小学生的话,我肯定早就要劝他回家了。可偏偏这个孩子,是佐野真一郎拜托我照顾的——那话到底是不是希望我阻止黑川伊佐那打架的意思,我也没太搞懂。但待在图书馆里、在我的视线之内,至少不会再添新伤。看到他脸上身上好几道肉色泛白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我总觉得他一个人时说不定会被欺负。
“会无聊吗?”
他摇摇头:“我有带自己的事情来做。”
根据我这些天的不断观察,黑川伊佐那性格安静,也比同龄人更有耐心,可以在图书馆默默陪我坐上很久。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补习班,走到市立图书馆只需要几道拐弯。一直到能看见门前的喷泉水池,他的脸上也没有出现抗拒的神色,我稍稍感觉安心,从薄皮书包里掏出早上出门时准备好的纸袋。
“谢谢你认真地保护我,这是我练手烤的饼干,不介意的话等下一起吃吧。”
黑川伊佐那狐疑地盯着我伸出的手,半晌没有动作,表情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爽:“用不着你来说感谢,我是因为真一郎的请求才这么做的。”
“正因为那是你和真一郎之间的事,所以我才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谢意。”
“都说了不需要。”
“可是,伊佐那陪我回家,我真的很开心嘛。”
他用比想象中更固执的态度,不肯妥协地避开了与我对视。这副样子,倒是和春千夜去年被逼着剪掉好不容易留长一截的头发时十分相似……笼统称之为「不许温柔地对待我」的表情。
于是,趁他闷头大步向前时,我轻轻揪住了他垂下的袖子,一点一点把没被绷带束缚的那只手往自己身边勾来——
“不喜欢的话,下次我会换一种口味。”
黑川伊佐那重重地“啧”了一声,甩开我,同时将纸袋抢过:“多余,下次不要做了!”
成功了!我在心里偷偷给自己比v。
说不上是好懂还是古怪的性格,虽然多数时候都表现得体贴又懂事,但也会轻易被挑起带刺的一面。不过吃东西的模样倒是很乖巧。坐在对面的黑川伊佐那动作很慢地咬着曲奇,那样子甚至会让人打心底里发出「年下真好」的感慨。
“不和胃口吗?”
“不和。”
他说着又从盒子里取出新的一块送到嘴边。我刚想微笑,马上就被他瞪了。
“你的生活习惯太差劲了。”
“咦……?”
我有设想过全方位遭到批评的情景,譬如不好相处、态度消极、头脑或者长相……唯独不曾预料到会是这一方面。
“怎么会?结果你把我身为独居高中生最骄傲的优点完全否定了耶。“
“自以为很靠谱之前能先不要对小学生撒娇吗?“他脸颊被食物塞满可爱地鼓起的同时,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外出时间固定、路线固定、每三天一次采购的规律也很容易摸清,简直没有比你更适合被伏击的目标了。被路人大婶问是不是直接回家的时候,居然也要实话实说,就因为你这种没戒心的家伙存在,日本警察每年才会浪费那么多税金。”
“你口中的路人大婶其实是我认识的店员大姐……安全常识姑且还有啦。”
“就算是熟人,也可能被威胁反过来对你下手吧,这种才更危险。我说你,该不会是和真一郎同一等级的混蛋烂好人?”
“嗯……我不会上当说出嫌弃真一郎的话,好让伊佐那你有借口讨厌我的。”
“用不着找借口也很讨厌好吗!”
“不要。”
我把说话间依旧被匀速消耗、已经空掉大半的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果然他的脸色变得更黑了。
一直是一副快被惹毛了的表情,即便如此,却还是有问必回地陪我说话。我觉得那应该不是真正讨厌的反应,但若是说出这一感想,大概他马上就会闹别扭跑掉吧。
不过,既然他都特意提起了……“下周是不是应该稍微改变一下行程呢?”
黑川伊佐那谨慎地打量着我,灰紫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像我在他心目中超级没信誉似的。
“游泳馆……?伊佐那会游泳吗?”
“……你想去哪里,跟我又没有关系。”
他说着,从书包里取出本子和笔,只拿毛茸茸翘起的发旋对着我,摆出一副专心用功请勿打扰的态度。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我在图书馆骚扰小学生……绝对会在学校社会性死亡吧。)
然而两只手指却诚实地模仿着双腿前进的动作,从纸页边缘轻快地踏步前进到他悬起的笔尖下方。我抬起食指,像叩门那样在笔杆上敲了两下。
“我教你,所以陪我去嘛。”
黑川伊佐那的目光,从笔下,终于缓缓挪到我的脸上。
···|Side 黑川伊佐那
高中生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会和真一郎所看到的世界更加接近吗?这样的话,好像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她和真一郎一样,即使被拒绝、被年纪小的人讽刺,还能满不在乎地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
但是我讨厌她。
她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年长女生一样,书包带上系着女孩子气的挂件,水杯和钱包表面贴着卡通贴纸,喜欢甜腻的点心,会在意扎头发的缎带和乐福鞋上的珍珠蝴蝶结,所以看见混迹街头打架的小孩肯定也会皱起眉,露出嫌恶的表情。
过去,我也遇到过在福利设施做义工的高中生,他们起初会对孤儿院的小孩露出没有边界感的爱心笑容,紧接着只要遇到一点不如意的地方,那份同情马上就会消散。比起觉得可怜的对象,每个人都总是更在乎自己。他们才是和她一样的人,被社会善待,无处发散的善心不知所谓,天真软弱又残酷的特质会让我产生过敏反应。但我更讨厌的是,在她面前拿起饼干时,突然变得注意起嘴角和衣袖会不会蹭上食物残渣的神经质的自己。
“你的游泳水平,真的可以教人吗。”
原本想着该用更乖巧的低姿态答应的,可嘴里却故意这么不讨好地说道。
抚养我的设施提供和国小一致的课程,但为了减少用水,所谓的泳池从来禁止使用。想要学到额外的技能,就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即便是通过像她这种不靠谱的对象。
“不清楚诶,我没教过别人……不过,可以努力试试看!”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坐在我对面的女生眼睛弯弯地露出了清爽的笑容。樱色的长发,软绵绵地垂落在脸颊两侧,干净整洁的外表与端正明丽的五官,任谁也难以想象这是一个逮住小学生纠缠不休的家伙……花岛雪枝带给我的印象,就像夏天融化后黏在手指上的奶油雪糕,即使擦洗很多次、过去很长时间,虚幻又奢侈的甜味依然会附着在皮肤表面,散发着令人无所适从的存在感。
学习一段时间后,她放下笔,无聊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的头顶。
“伊佐那,你在写什么?国文课的暑假作业?”
“……不是,是给真一郎的信。”
“咦~”
她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原来一直给真一郎写信的人,就是你啊?”
“什么?”我的手指僵住,如同秘密被揭开,脊柱自下沿上窜过一阵不舒服的电流,“你怎么……你看了?”
“没有啦,只是偶然见过真一郎在读信,听你说了才想起来的。而且他用来保存伊佐那信件的那个盒子,我记得以前是拿来放最喜欢的游戏卡牌的,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宝藏之匣吧?毕竟是重要的弟弟的来信。”
“是、是这样啊。”我忍不住有些开心,甚至想又蹦又跳地来加深那份感受。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在桌子下晃腿没准也会被认为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如果被她认为我听了这种程度的好话就得意忘形起来,会让我产生“输了”的感觉。
我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口不择言地说起别的事来:“真一郎说,这周末再来看我,你要来吗?”别来。
“谢谢,但是呢……我打算去东京一趟,而且伊佐那也想要和哥哥单独相处的时间吧?”
宛如看穿我心底的抗拒一般,她屈起手指抵着唇,动作优雅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年级女生的绮丽姿态,令我不由有些不知所措。
我将注意重新落回到手里的信纸。我还没有手机,也不能随时借用院长老师的座机电话,大部分时间,都依赖寄信和真一郎联系。虽然每次写的都是些流水账的内容,但知道大哥会认真读信,所以每次写信时我都充满期待。
最近,在长长的描述日常的叙述后,我又新增了汇报花岛雪枝情况的段落。因为那天,真一郎拜托我帮忙盯着她的时候,再怎样企图装得轻松,那份神色也不同寻常。他看起来超级在意这件事,而我想让他安心。
「朋友的妹妹」……吗。根据我这些天的观察,花岛雪枝就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缺乏戒心,又烂好人,容易没原则地心软,而且根本不懂打架,光是站在那里呼吸就散发出很弱的气息,妹妹如此,做哥哥的多半也强不到哪去,但却是真一郎看重的朋友。
(果然我还是搞不懂大哥……如果换成鹤蝶那么弱,我肯定绝对不会想再和他一起玩了。)
我提笔:
‘今天,雪枝小姐又带了饼干,这次加了巧克力……’
‘雪枝小姐提议下周教我游泳,我需要准备急救措施吗?’
句号收尾。我没有抬头,假装还在写字,眼睛转动偷偷瞄向对面的女生。摊开的习题册已经被填满了大半页面,她手中的铅笔书写不停,嘴角却突然翘起,含笑的眼神透过压低的睫毛,毫无意外地指向我,仿佛对我的偷看早有察觉,径直将我的视线捕住。
“……”
融化奶油的气息,在空气里静静浮动,季末的天气仍然热得让人心烦意乱。笔尖不由自主动起来,重重地将最后写下的那句话抹去,原子笔粗暴摩擦的声响横亘于沉默的上空,然而总爱拿我打趣的女生这次却什么都没问,只是轻笑一声,便继续她手里的作业——这样一来,岂不就像是我真的写了她的坏话在信里一样吗。我瞪着信纸,半晌才重新落下最后一行。
‘周末,想拜托大哥陪我买游泳的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