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
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一岁时被父母带着早教,未发育完成的手掌握不住笔杆,倒是比起手写先学会打字,却也足够清晰流畅。周围人都惊叹这必然就是神童,须得好生教养,父母由此开始重视,重金请回名师辅导,一年一换,从教会的修女到研究院的学者,直到王国境内再没人能接手,才打起了出国留学的主意。
如此光辉的履历表下,属于常人的追赶就未免被衬托出三分笨拙。她小时候有过同龄玩伴,脾性算不上相合,话题也常常说不到一起,但不时能约着打打游戏,散散步,追究起来大概是因为住得近。可惜后来对方也到了正式入学的年纪,有了新的朋友,她又很快出国,算是互相淡出了彼此的生活,等到她留学归来,更是两个世界的人,有时在家门口碰见,工作服对上学生装,彼此之间竟有差了辈份的荒谬感。
她因此而不太爱回家,横竖研究所也有她的住处,更方便研究员们随时把她从床上薅起来指挥实验进展,于大多数人而言也是皆大欢喜——但显然。
有人对此不满意。
“你是什么机器人吗?”
生物构造所致,多数小孩脸型圆润,轮廓柔和,望之惹人怜爱。但特拉法尔加·罗却像是个万里挑一的反证,虽说同样是头大身小,但他天生黑发白皮,眼白过多而瞳仁太小,眉间又常常皱起,连在一起看处处透着尖锐和严肃,板起脸来竟有教导主任的风采。
“连续两星期,我没见过你离开过研究所,换过白大褂以外的衣服,你甚至懒得安排菜单,每天只让助理帮忙随意点饭,不合口味也能木着脸吃下去。我不知道你留学的地方有什么传统,但如果是个让人把生姜当土豆丝对待的地方,我建议你对他们提起虐待儿童的诉讼。”
以上就是此人冲进她房间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全部内容(天知道他怎么搞到的门禁卡),大概是一腔热血全凭冲动,证据之一就是他的脸部在发言结束才开始以一种后反劲的速度涨红,可见是情绪爆发后理智回笼产生的羞耻感。她发现自己还能冷静分析,然后才慢腾腾地从睡床上直起身子,拢上睡裙掉落的肩带。
闯入者的脸就更红了一点。
此时此刻要常人应该恼火,为乱闯乱撞和无端指责,但换到布里登博·卡伦头上就变做了若有所思,她不爱吵架,并且也不擅长吵架,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心平气和,因为最后她总会是正确的那一个:“所以你的提议是?”
罗的大脑大概还在重启中:“什么?”
“健康的生活方式之类的,”她提醒,“你刚刚演讲的主题。”
“……哦,”大脑重启得缓慢,他的语言中枢打了个磕绊,目光也开始躲闪,“比、比如可以多出门走走,呃,我也不是很清楚女生喜欢什么,拉米的话偶尔会去逛步行街……”
“我不喜欢步行街。”
“嗯……电影院?游乐园?”他绞尽脑汁,“听说商业街那边开了家水族馆……”
“好。”
“啊?”
“我说好,听起来不错,就这个吧。”她道,“你要一起来吗?”
罗缓慢地张张嘴,却发不出想要的声音,大脑已是一片浆糊,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从进门开始每一步问答都在意料之外,但她就那样坐在窗台前认真回望,流动的金发像液体的阳光。
“……也,不是不行。”他发现自己只能这么说。
“那就这么说定,现在,”她点头,并扯扯身上单薄的布料,阳光下依稀可见身体的轮廓,“我要换衣服,劳烦你出去等等。”
一句话将场景拽回了现实,刚刚恢复的人满脸薄红去而复返,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手忙脚乱地退出房间,带上门的力道和冲进来时一样迅猛,惊得门口的书架都震了两震。
而她在门这边立了几秒,忽地笑了一下。
可能这就是契机,成年人们会说她毕竟孤单太久,需要同龄人的陪伴,但事实证明把弗雷凡斯掘地三尺,也很难找出比特拉法尔加·罗更不称职的导游。即使抛开不善言辞的个性不谈,他终究要读书,要上学,课后还缠着自己那医院院长的父亲补习外科手术经验,所剩不多的空余时间多数贡献给了热门连载漫画《海之战士索拉》,在全镇小孩中也属于格外不爱出门的那一批,土生土长八年半,也未必比刚刚回国几个月的卡伦对城镇有什么更深的了解。
所以他们的出游更像是一种探险,带着不知道下一个转弯口会遇到什么的迷茫与新奇,她会站在水族馆的海底隧道前播放人耳捕捉不到的声频,惊醒沉眠许久的海兽,还在人群兴奋的尖叫和巨兽张牙舞爪的愤怒中若无其事地按下相机上的拍摄键,自拍模式的夜间曝光过分明亮,清晰映下人潮汹涌中匆匆赶来的管理员和他们逃离时模糊的侧脸。再到无人的树丛中实验药剂,险些将盛夏的夜晚打造成冰雪丛林,王族护卫队倾巢而出夜探异象,而他们一起蹲在廊桥下方屏住鼻息。
同样的事发生得不厌其烦,罗执拗地尝试在这些出行中加些可控的提前规划,但天才的同义词或许就是突发奇想,全然不顾身后的一地狼藉。最终他只好在家里的晚饭桌上怒斥本国近百年来最杰出学者宛如三岁幼童般的随心所欲,却只换来了惯常温柔的母亲毫不掩饰的笑。柔和的手掌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为人母者满心怜爱地投以注视。
“听上去,你今天过得很开心。”
莫名其妙地,他对这句话上了心。
再次想起这番评论时,他正气喘吁吁地跑出教堂,背后是学校气急败坏的管教大人,手里的扫帚上下翻飞。他们在教堂的祷告日摸到幕布之后,以彩绘的玻璃窗为基点实践场物理原理,却惊得来访信众纷纷跪拜,直呼神迹。教堂的修女却对信仰清正虔诚,只道天父断不会如此轻易地播撒恩宠,其后必有原因,直率的人坚持起来也不可小视,一番彻查后他们的仓皇逃窜就是最佳证明。
她在学术上天分极佳,体力上却相应有所欠缺,他便扯着她的手从后门飞奔而出,将大人们的怒火和叫嚷抛在身后,疾跑的狂风刮过面颊,竟有将一切抛诸脑后的快意,直到城镇与街道相继远去,鞋底磨蹭到沙地的触感,才意识到已经跑到海边,前方无路可去。
心脏像终于落回胸腔,松开手,他埋头整顿呼吸:“也太乱来了。”
“少来,”她并不吃这一套,“你明明也玩得很开心。”
一语中的的评价总让人难以反驳,他停顿片刻,决心转移话题:“你不怕吗?”
“什么?”
“做出这种事,也许天父会责怪。”
“哦,那个。”
她只是笑。
“我不信的。”
仿佛这还不足以说明,她又强调,“从小到大,没有一次信过。”
他的呼吸停滞一秒,这太狂妄,也太自大,这座城镇教会的影子无处不在,人们在教会学校上学,听修女的教诲长大,集市中心的天使雕像日日相伴,神明之影在举手投足间,又怎会有人生来鬼神不惧。
她却没在看他,越过沙滩一直往前,凉鞋触到海水:“他们总说神是伟大的,神力是人所不及,但说到底能做什么呢?”再向前走,海水没过脚背,小腿,膝盖,在短裤下方堪堪停下,她低头看看,又迅速弃之不理,转而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在水上行走,在火中取栗,可人类发明轮船,匠人掌握工具,我们现在双脚无法抵达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得以远行。”
夕阳如火光灼烧过天际,她转身在大海广袤无际的簇拥中朝他笑,天真烂漫又肆无忌惮地。
“而神明能给予人类的东西,我一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