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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人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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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顾淮湘过来把芝芝接去了学校。

芝芝临走前同初华打招呼,她下午要回来这里,想让初华陪她去一趟邮局。

初华答应了下来,又从衣帽架上拿下围巾给她戴上,芝芝昨日来时只穿了一件薄棉袄,今早大阪又飘了点雪花,单薄的衣服怕是挡不住此刻入骨的寒意。

“你要是我姐姐就好了。”芝芝眨巴着眼睛望着她,“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我从小就羡慕顾淮湘有三个姐姐疼。”

一旁的渡边凉正坐在门口低头擦拭面具,回头看了眼她们,说:“她可以做你姐姐,但是你得要给钱。”

芝芝朝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门坐上了顾淮湘的自行车,回头向他们挥手告别。

初华凝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叹道:“十五六岁的年纪,真的做什么都觉得美好。”

渡边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会儿说:“你不过也才二十岁。”

“人就是从二十岁开始老的。”

初华想起某一本看过的书上有这样的观点。

她转身进屋准备收拾好房间去书店,却发现芝芝昨晚写的那封家书落在了茶几桌上。

她跪坐在桌边,将她的家书摺好塞进信封里,蓦然看到信封上的收件人处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程季怀。

与程鹤清在北京程家时所用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的手拿着信封僵在半空,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名字,一笔一划,像是有刺在心头扎过。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她想,将信放回了桌子上,站起身没走几步,又忽然顿下了脚步。

那年在林府,她见过一个叫“芝芝”的小姑娘。

程鹤清是她四哥。

外头的渡边凉敲门告诉她自己要去出版社一趟,问她有没有要进的新书。

初华恍然如梦初醒,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早已整理好的书单,打开门递给了他。

渡边凉看她的脸色有些不好,问她怎么了。

她解释:“我有点累,你等会路过书店的时候把‘暂时歇业’的告示牌挂出来吧,我想休息一上午。”

渡边凉建议她:“这两年你一次也没有休息过,这次不如直接休息半个月,我们去长崎待一段时间,那里的天气很暖和。”

初华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

她垂下眉眼,拉上了房门。

初华坐在房中,隔着障子纸糊的窗户,她看到门外渡边凉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

外头的雪花已经散了,有薄薄的日光穿过浓云投射下来,再经过窗纸的过滤,最后能留在房间地板上的只剩下寥寥微光。

她微微倾身将手放在了熹微的阳光下,却感受不到半点微暖。

那是不属于她的光。

初华转眸望着那封家书,正安静地被放在桌上,薄薄的几张纸,因为那个名字,仿佛有千斤重一般,压在她的心上。

芝芝是程鹤清的妹妹,而程鹤清就是要讨她译稿的那个四哥。

她想他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孟小姐”是自己,所以才会说要来见她,才会想要两篇自己的译稿。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决然分手,已经永隔两地,却还要这样借他人来与自己有联系。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梨园台上风华绝代的程鹤清,他已有了家室,是北京城的程季怀。

既已物是人非,那便事事休已。

初华起身从柜子深处拿出了那个被压在层层被褥下的铁盒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一些锈迹,打开颇费些力气。

里头的东西还是原来那几样。

泛黄到字迹模糊的婚笺,自从知道他结婚后就再也没戴过的戒指,渡边凉做的樱花书签,和她送给渡边凉的玉兰花刀穗。

还有那张被她小心翼翼包起来的相片。

那是她唯一的照片,也是与他唯一的合照,她有时候会庆幸那时候在船上遇见了柳先生夫妇,得以拿到了这张照片,能让她以后老到记性不好的时候还记得他的模样。

初华拿起手帕,只是这次她的指尖停在手帕上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不翻开它。

她将东西都放回到盒子里,将盒子又送到了衣柜里永远见不着光的深处,然后拿起桌上的家书,离开家门去了书店。

今天天气不好,书店亦是冷冷清清。

初华坐在柜台后看着夏目先生的小说,讲的是一对被世人唾弃、被家族抛弃的夫妇,在不见天日的房子中隐居的故事。时有时无的阳光无声地擦过书页,在窗户的障子纸上蹁跹。

在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芝芝已经在学校报完道来了书店,一蹦一跳地跑到了柜台前。

初华从书中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这么早就结束了么?”

芝芝看到了自己的家书被压在柜台上的某本书下,又仔细看了初华与平常无异的表情,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信是她故意落在她那的,她想要她知道四哥还念着她。

那日他送自己上了来日本的船,万般叮嘱留学事宜,却不提一句自己未能同去的遗憾,她问他:“你没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码头的风很大,吹得她四哥的头发乱糟糟的,她突然觉得很悲伤,她的四哥本应该是戏台上最耀眼的明月,现在却已泯灭在芸芸众生中,成了一个寻常人。

最后她四哥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顾淮湘的肩膀,转身离开码头。

初华伸手在芝芝眼前摇了摇:“怎么了?在想什么?”

她忙摇了摇头。

初华将信递给她,走出柜台同她说:“走吧,我们顺便去邮局附近吃午饭。”

两人坐上了去大阪市区的电车,芝芝低头捏着那封家书,秀眉微蹙,倔强的指尖不停地压着上面的“程季怀”三个字。

电车在一个路口停下,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对身旁的初华说:“我四哥离婚了。”

电车适时响起了喇叭声,她怕她没有听到,着急转头望向她,却发现初华也正盯着自己看。

“你……刚刚说什么?”她听得到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芝芝端正了身子,用中文说道:“我四哥离婚了,和他结婚的是徐小姐,她婚后就去了美国,去年年底才回国与四哥签了离婚协议。”

——她希望能利用我摆脱封建家庭的束缚,成为一个自由人。

初华突然想起了程鹤清曾说过的这句话。

帮徐小姐离开家的方法有很多,他是最不愿意用那样的方法送她离开,最后却还是选了。

那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码头被捕,徐小姐本可以安然无恙地走的。

初华低下了眉眼,小声问她:“他现在……过得可好?”

“我大哥走后,他接手了大哥名下的全部工厂,你也知道现在中国实业命途多舛,他每天都为这样那样的坏问题焦头烂额,经常要满中国地跑。你离开后,他过得并不好。”

自他人之口,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她拿着包的手不自觉地缩紧,与张老板所说的不同,芝芝口中的他,已经完全不像是自己认识的样子了。

故而后面的一路,初华没再敢问他的消息。

她同芝芝一起去邮局寄好了信,出来时芝芝说:“你也可以给他写信,就寄到北京。”

初华微笑着将回执单折好递给她,淡淡回答她:“不知道能写些什么。”

其实是她想说的太多,但她知道说了又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带着芝芝来到一家中餐馆。

“这里的豆腐很不错,春卷也很正宗。”她推荐着菜品,然后将菜单递给芝芝,让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你来这么久,我才知道你是四哥的妹妹,这次就当是为你这位故人的妹妹接风洗尘。”

芝芝看她又恢复如常的脸色,方才那短暂的忧心仿佛只是她看花了眼。她心不在焉地选着菜,突然听到初华说:“我去下洗手间。”

她拿着包站了起来,脚步匆匆,低头走过饭店就餐的客人。

洗手间里,初华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冰凉的触感让肌肤瞬间绷紧,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用力笑了笑。

她想芝芝日后回国定会同程鹤清聊起自己的事,她希望在芝芝眼中,自己是一个在日本过得很好很开心的人,这样她带回去的话,全都是好话了。

短暂地处理好心绪准备离开,初华在洗手间的门口正遇见餐厅的老板在教训一位服务员。

“你的地拖得太湿了,我告诉过你很多次,这样子会让客人摔跤。”

服务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低着头不住地用不标准的日文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哼!脏兮兮的朝鲜人!”老板生气地甩手离开。

服务员将滑落在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蹲下身用力拧着拖把,脏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初华走到她身边,微弯下了腰,试探地问她:“你是……南夫人?”

女人抬头望着她,目光有些凝滞,须臾露出了笑容,她也认出了她。

“初华小姐!”她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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