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明灭(一)
因为正在工作,南夫人怕又要遭到责骂,并不敢同初华说太多的话。
初华回到位置上,问芝芝下午是否还有旁的事,如果没有能否与她一起等一个朋友下班。
“那个服务员姐姐吗?”她刚刚瞧见她们在角落里说了一会儿话。
初华点点头:“她是朝鲜人,我们在当时来日本的船上认识的,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能遇上。”
吃完饭,初华又点了两杯乳茶,同芝芝一起坐在店内等南夫人下班。
初华发现虽然店里共有四位服务生,但南夫人的活是最多的,也最累最脏,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其他的日本籍服务员大多都坐下来休息,南夫人却还要蹲在地上清洗桌布。
芝芝也看到了,她用中文问初华:“失去了祖国的人,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初华没法回答她——以自己现在的日本人身份。
南夫人发现初华正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加快了手上动作。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南夫人才忙活完饭店的工作,她从后厨领出来一个孩子,用磕磕碰碰的日语对初华说:“这就是东海。”
她蹲下身同儿子说了句朝鲜话,孩子怯生生望着初华喊了声“阿姨”。
“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初华揉了揉他的小脸。
“孩子小,长得快。”南夫人习惯说一些日语短句,她摸着儿子圆圆的脑袋,邀请她们,“一起来,家,吃晚饭。”
“很近,不远。”她说着用手指了指窗户外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巷子。
时间尚还早,初华问芝芝要不要去南夫人家里坐一会。
芝芝愉快地答应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一颗糖果弯下身递给了小家伙。
南夫人的住处是在一条住满了朝鲜人的阴冷小巷里,一走近便能闻到蔬菜发酵的酸味,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着好些个褐色的陶罐子,垒起来有半人高。
“嘿,小心!”
有老妇人站在家门口正准备将脏水泼到了路面上,见到有行人,大声呵斥她们绕开。
也有四十多岁精壮的中年,推着货物堆到连路都看不见的推车从她们身边摇摇晃晃路过,一边走一边摇晃着铃铛。
南夫人抱着孩子提醒她们:“走这里,要小心。”
第一次来的初华与芝芝没有南夫人熟悉路,如探险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她居住的房子。南夫人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从邻居家突然走出来一个拿着警棍的日本警察,叫住了她。
“她们是谁?”警察指着初华和芝芝问南夫人。
南夫人转过身,微低着头恭敬地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朝鲜人?”
“日本人。”初华开口说。
警察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什么也没说,抬手压了压帽檐离开了。
“自从前几个月有朝鲜人参加了反抗运动,这里一天几乎每天都有警察来查。”南夫人抱怨着打开了门,请她们来屋里坐。
那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厨房在客厅里,与卧室只有一道纸门相隔,
南夫人将孩子放下,转身去屋外的炉子里烧开水,一边添柴火一边回头说道:“这里,很小,不要介意。”
初华笑:“我在中国住过比这里还小的房子。”
“啊对了!”南夫人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去了房间,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最后拿着一块手帕走了出来。
她跪坐在初华身边,将手帕打开,拿出里面的钱递给她,告诉她:“你付的,船票钱,给你。”
初华望着那些钱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是她当年下船之前为他们付的那两天的船票。
她忙摇摇头,说:“那时的船票钱也是别人给我的,他说我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再去帮助别人,这样才能形成互帮互助的社会,所以这些钱你不用还给我。”
“那……那位给你钱的人,在哪呢?”
“他三年前就过世了。”
南夫人听后眉间涌上了悲伤的神色,她闭起眼,在胸前划着十字,像是为那位借给她钱的先生祷告。
等水烧开后,南夫人为她们泡了朝鲜人常喝的大麦茶。
“这里只有这种茶。”她颇为抱歉地说。
芝芝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吹了口热气,一时间只觉得茶香的浓郁四溢在鼻尖,她笑嘻嘻地说:“我最喜欢这种茶了,不像是茶叶泡的,苦死了。”
南夫人嘴角噙着笑意地看着俏皮的芝芝:“初华小姐的妹妹,真是可爱。”
“我不是她的妹妹。”芝芝抬头认真说道,“我是她小姑子。”
未想到她会说这句话,初华的脸腾得一下子红了起来,她低头喝了口热茶。
屋外的门突然被拉开。
外头有人一边说着朝鲜话一边进了门,南夫人忙起身去迎他,初华和芝芝也都站了起来,一时间本就小的客厅显得更加小了。
南先生进来后将门全部拉开,侧身让后面的人走进来。
隔着南先生和南夫人,初华看到渡边凉站在了门口。
他也看到了她。
南先生这才发现屋里的初华,他惊呼道:“初华小姐竟然也在这里!”
“我今天,饭店,遇到了。”南夫人解释说。
南先生激动地双手紧握在一起:“那真的是太巧了,崔先生,快请进来。”
渡边凉望着初华,将手上的图书放在玄关口,脱鞋走进了客厅。
几个人光是坐着就将客厅挤得满满当当,南夫人怕影响他们聊天,出去借隔壁家的灶台生火做饭。
南先生为他们添了热茶:“今天我在集市遇见了崔先生,英子又碰到了初华小姐,我们还真是有一种特别的缘分。”
他将孩子唤到身边坐着,爱怜地抚摸着他:“崔先生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乡菜了,初华小姐也一定没有吃过朝鲜菜吧,英子的朝鲜餐做得很拿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朝鲜菜。”
初华点头应下:“我今天也正是为了讨口饭吃特意过来的。”
南夫人的饭很快做好,因为桌子不够大,她先抱着孩子进了卧室,哄他睡觉,其余人坐在客厅吃饭。
铁制的饭碗里装的不是米饭,是粗糙的大麦米。
南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有备白米。”
“在朝鲜,我们这种贱民是不被允许吃白米饭的。”渡边凉说着低头用勺子盛了口大麦饭吞下。
“你们吃这个,这是我早上才买的明太鱼。”
一勺浓稠鲜美的明太鱼汤下肚,芝芝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才是正宗的明太鱼汤,我在中国读书时学校门口就有家朝鲜饭馆,味道比夫人做的差多了。”
南先生笑着解释:“也可能去中国做生意的是北朝鲜人,南方和北方的饮食习惯各有不同。”
他说着起身从厨房拿出米酒,给三个人都倒上了一碗。
他端起碗,情绪高涨地说着祝酒词:“之前以为与二位分别,以为再也没可能在这么大的日本见面,没想到上帝还能让我们再遇见,感谢主的仁爱和怜悯,就让我们为将来更美好的生活干杯吧!”
初华听到身旁的渡边凉小声嘟囔了一句:“日本人统治下哪来什么美好生活。”
虽然他并不认同神父的看法,但还是端起了碗与大家碰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哄睡孩子的南夫人也从卧室走了出来,难得见到大家这么高兴,她在柜子里拿出了从朝鲜带过来的伽倻琴和长鼓,她端坐抚琴,南先生则跟着她的拍子击鼓。
悠扬的旋律从夫妇俩的指间流出,连一旁久不言语的渡边凉也来了兴致,借着醉意,他站起身,跟随旋律跳起了朝鲜舞。
他身形虽然高大,跳起舞来却柔韧兼备,像春风拂柳,如环佩相击。
“初华小姐和芝芝姑娘也一起来吧!”南先生提议。
南夫人将餐桌移到一旁,渡边凉牵着初华和芝芝的手,拉着她们一起跳舞,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舞步,但三个人还是跳得很开心,连被吵醒的东海也拉开门,趴在门口望着他们咯咯地笑。
那一刻,在音乐的烘托下,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不快乐的事,那些有关民族、有关国家、有关战争、有关屈辱……都一并短暂地消逝在琴声与鼓鸣中。
今夜,只谈风月,不问朝夕。
在南氏夫妇家吃过晚饭天已经很黑了,三人赶上了回商科大学方向的末班电车。
芝芝还沉浸在刚刚的舞蹈中,她兴致勃勃地让坐在身边渡边凉教自己刚刚的动作是什么。
渡边凉随手摆了几个动作,她却怎么也学不会,最后泄气地坐在座椅上,问他:“你们朝鲜人生来就会跳舞吗?”
“我们每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有很大的集会,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去跳舞。”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那是1910年以前的事了。”
因为天色已晚,初华和渡边凉下车后先将芝芝送回住处,才回的家。
未防今日会在那里待这么晚,他们都没有带手电筒,又恰逢是月初,月色无光,连路灯也因为要节约煤电而熄掉,前路一片漆黑。
好在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两年,不至于在夜里找不到路。
“重么?”黑暗里初华问他。
“没有几本书。”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她顿了顿,“在问你身上的包袱?”
他笑,否认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家室,身上哪里有什么包袱。”
“可你心里还有朝鲜。”
他的父母虽是被朝鲜贵族迫害去世,但他的脸却也是为了朝鲜复国才毁容,他救抗日留学生,暗地里帮助在日活动的朝鲜人,他留着日本人的名姓,骨子里沸腾的是朝鲜人的血。
渡边凉很久也没有说话,初华又问:“南先生,也是你的那些朝鲜朋友吗?”
出版社与邮局在两条不相同的路上,如果只是恰巧遇见,他应当会在半路下车将图书送回店里后,再去南先生家拜访。
“他不是,他有家庭。”他否认得很快,但他不想骗她,也承认了部分,“我今天确实是因为朝鲜的事去找的他,但我不会把他拉到这条路上,这条路上没有他信仰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