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试试就试试。
说到做到。
按照姐姐安排的,她先去了一个春游集会。
说是雅集,其实雅不雅的,也就那么回事,在她看来,和乡下人大雨天盘坐在炕上,围成一圈唠嗑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些人吵闹的声音更小些,而且是坐在地上。
少男吟诗作对,少女弹琴跳舞。
诗词歌赋,她一概不懂,只看见那些人两片薄唇开开合合,吐出有韵律的字词,比念经好听,但是不如唱歌。
有个穿鹅黄色对襟襦裙的少女,唱了一出动人的小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绿腰刚觉得好听,别人说那是《诗经》。
经她知道,和尚念的,有时还用木鱼辅助,《诗经》呢,她就有点不太懂了,想来是读书人念的经,只是从不曾听家里那个读书人念过。
这也怪不到她头上,谁让严霁楼看书总是不出声,而且翻得贼快,一目十行,那天在饭桌上,听他那个姓周的同窗说,她这个小叔子有过目成诵之本领,看来是真的。
只是这样,她沾不上光了,书上的内容能唱,严霁楼不唱,她就少了很多乐趣。
接下来,又有人跳舞,鼓瑟,吹笙。
这游戏叫曲水流觞,杯子停在谁面前,谁就要上前献歌献舞。
眼见周围人一个个都上去,马上就要轮到自己,绿腰见状,赶紧溜了。
虽然在这场春游中,也有那么一两个小少爷在目光掠过她的脸后,来向她搭讪,但是看见他们穿得桃红柳绿,且眼神轻薄,她就生出嫌恶,不再搭理他们。
红眉坐在马车上等她,见她出来,连忙问说今天怎么样,绿腰摇头。
红眉知道事情不好了。
她这个妹子,虽然出身低,但是心气却高得要死,自尊心强,性子又倔,她如今虽然答应自己,愿意多接触几个圈子,但是无论在身份上,还是见识上,她都比不得那些真正的贵女,想要往里融入,必然会遭遇各种阻力,也是怪自己,什么都没有给她教,就把人给推出去了。
“我想学字。”绿腰忽然说。
红眉一听,放下心来。
看来妹妹还有上进心,没被打击到,要是她就此放弃,一辈子钻在大山深处那个村窝窝里甘于贫贱,那才叫无可救药,只要她肯,她说什么也把她捞出来。
红眉想了想,说:“你真的要学字?”
绿腰想着之前听见严霁楼的那番话,又想想今天自己在宴会上所见所闻,再加上最近自己为了攒钱,走街串巷做生意,画图、记账、待人接物,都是必需品,不懂点诗书礼仪确实不行。
“对。”她笃定点头。
“行,我去给你找教书先生,但是呢,学问这个东西,它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又没开过蒙,没那底子,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那肯定不行,只能说学点最基础的,将来好伺候家里的主君,咱们又不考状元,不当个睁眼瞎,就够了。”
绿腰当然不太同意这观点,她一直都是做什么就要做好,学东西也一样,一定要学透,但是目前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和姐姐争论,遂答应下来,红眉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找来教书先生。
她没想到的是,同来的还有教仪态的嬷嬷。
按照姐姐的意思,能当家就要做主母,当不了便另辟蹊径,择高枝无可厚非,所以两手都要抓,以做好万全之策,至于绿腰自己,当然是能学什么就学什么,一个饥饿的人,难道还要去分辨嘴边的食物是甜是咸吗?
敞阔的花厅中。
“这样,对,姑娘做得很好,步子再慢些,幅度放小。”
绿腰练得腿疼,听说老嬷嬷年轻时在京城的皇室做过宫女,说话做事都是一等一的,已经这样的年纪,坐卧行止竟比年轻人还板正,不见一丝疲态。
知道这样的人难得,绿腰自然不敢怠慢,学得极其用心。
“行礼的时候头再低些,更显雅致。”
如此,又跪下重新拜了一遍。
这么弄下来,简直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可是还没完,还要学茶礼。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喝茶还有这么多讲究。
“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 ”①
绿腰默默记了,嬷嬷又拿来茶具,向她示范如何选水、取火、候汤、习茶,她净手后,依样照做,大约是长于针线带来的灵巧,她照猫画虎,竟然也学得入木三分。
老嬷嬷对这位学徒十分满意,多提点几句:“煮茶饼的水,你以为什么最好?”
这个绿腰倒是知道,虽然她并没怎么喝过茶,也没学过茶艺,但是她从小长在山野,对于自然之道,没有比她更精通的了,于是她说:“山间的水最好,因为那是活水。”
“对了,但是要注意,山间水是好,也得因地制宜,细细分辨,比如选泉水可以,那种激流和潭水就不行,饮了恐怕要得病的。”
绿腰心想,这个连山上的牛羊都知道,这些搞茶道的人,竟然还把大言不惭地把它给写出来供人传诵,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茶道对她来说,实用性并不大,她本身对这个也并无太大兴趣,只是为了学做闺秀的必要进程而已,再加上已经基本掌握,到后面便开始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上午的文字功课。
老嬷嬷也不为难她,“姑娘茶礼学得好,略微温习即可,只是在仪态上,行动还有些不稳,走路时裙摆滚得厉害,下去还得费些苦功,再过几日,我再来察验。”临走时,嬷嬷这么叮嘱她。
绿腰当即虚心应承下来,送走嬷嬷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踏上回家的路,明天还要去见几个教乐器和歌舞的名姬,这些琴棋书画,得一样样试过去,才能知道自己天赋所在,于她而言,并不是轻松的事。
姐姐要留她住,她却说家中冷清,小马驹不见母马,接连几天独自在厩,必定要思亲了。
红眉觉得妹妹的想法很幼稚,不禁哂笑道:“畜牲而已,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那怎么办,不养着,我又舍不得卖。”
红眉撇嘴,“这课还有的上呢,我看你也不必回去了,这么总是来来回回地跑,工夫都耽误在路上了。”
绿腰不说话,似乎也很为难。
“这样吧,我派人去把你那只小马驹接过来,我们这儿后院也有马厩,先养在我这儿,粮草管够,你看怎么样?”
看她犹豫,姐姐替她做了决定,把管事的婆子叫进来,直接吩咐底下人下乡去。
这回,绿腰无法了,只得安安心心等在这座城堡之中,利用夜间的空闲,重新温习白日的功课。
此时正是落日熔金,倦鸟归巢,白家镇倒淌河村的溪水如同绸带,蒙住千门万户的眼睛,黑夜就要来临了。
山坳处,清清冷冷一户人家,炊烟袅袅。
听闻外面有动静,马蹄声渐近,严霁楼放下手中的柴火。
他刚才在做饭,不知为何,那烟囱忽然堵塞,他为了赶在寡嫂回来之前,把饭做好,顶着浓烟,一双清冷的眉眼被熏得发红,下颌处也凌乱地划着几道墨痕。
一个小厮停在门前,翻身下马,隔着院墙,便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简要地说明来意,带走了马棚里的小马驹。
一切都是突然而迅速,他甚至都没能打听到关于寡嫂的只言片语,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归来,只知道她去了雍州城里的姐姐家——
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晚风中,小院寥落,屋内寂然,四下无声,只有烛影燃着空窗。
兄长才过身过久,她竟然夜不归宿,本以为她秉性柔嘉,淑慎其身,是十成十的贤良女子,没想到竟这样恣意妄为,毫无顾忌。
是兄长看错了她,还是自己有眼无珠?
可是他分明记得,之前她并非如此,为何忽然一夕之间改了性子,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冒犯了她,以至于她不愿在家与他独处?
他细细回想,自问并无任何逾矩之处,何以至此?
坐在灯下,百无聊赖,随手翻开一本书,竟然是《诗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严霁楼心中一沉:难不成真是会她的“狂且”和“狡童”去了吗?
或者——正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