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曙光流转,西北大地进入盛夏,万物蠢蠢欲动,自西域各国而来的驼队络绎不绝,街边酒垆喧腾从早到晚,高粱酒烈味冲天,雍州城如同泡在酒里,醒了醉,醉了醒,跌跌撞撞,白昼黑夜,永不停歇。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红眉目光掠过大堂浓妆艳抹,正大肆扭动细腰的胡姬,看向身边妹妹。
她今日穿着一袭琵琶对襟水青小衫,下身着同色襦裙,昂首时如同孤鹤一般,气质清丽典雅,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显然已经从一个怯弱的村妇,蜕变为明艳端庄的闺秀。
绿腰目不斜视,一路朝楼上走去,“‘法不轻传,师不顺路’,道理我懂,学徒跟着师父跑,到哪儿都一样,我是来学本事的,被人看两眼又不会掉肉。”
红眉笑,“行啊,你现在。”
绿腰微微一笑,提起裙边,专心脚下,再不说话。
红眉怨声载道:“不是我故意安排在这儿,其实是这个舞娘,太难搞了,说啥都不愿意上门,非要人亲自过来,我也是没办法了。”
“有本事的人,脾气都不一般,我能忍。”
红眉停下脚,气喘吁吁,抬头望向上方天堑一样的楼梯,望洋兴叹叹:“我先走了,听说这个女人性子怪得很,我可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晚上我派车来接你。”
红色毡毯从脚下一直铺到木质长廊尽头,尽头处是一间极尽华丽奢侈的房间。
上到楼上,提前约好的舞娘已经在门口等她了,轻薄银红纱帘背后,一道窈窕的人影若隐若现。
她正要掀开帘子,对方隔着软帘,把她的手按住。
“学过舞吗?”
“学过一点。”绿腰老实回答。
这是真话,这段时间,绿腰在姐姐家里,琴棋书画,舞乐术数都有所涉猎,其他的,都学得很好,算是入门了,只有舞蹈,怎样都上不去,不得已,姐姐给她请到坊间的这位名师,希望她能就此精进。
“那就好办了,”里面的人说,“我示范一遍,你跟着做一遍,若不过我的眼,你我的缘分,就止步于这张门帘。”
绿腰心里忐忑,还是爽快答道:“可以。”
“很好。”
女人说完,隔帘而动,绿腰见她那舞步新奇,竟然如同一种鸟雀,原始、热烈,却并不粗鄙,她看得入迷,一半以学生姿态,一半以看客心理,对方腾挪身姿,一曲舞毕,她不由得拍掌。
“好了,现在轮到你做。”里面的声音异常冷漠。
绿腰没有舞蹈基础,虽然近些日子,在前几位舞姬的指点下,比起从前那个手脚僵硬的村妇,已经很有长进,但是面对这样一个高手,她还是不由得心虚。
幸好此舞,不同于那种踏歌、白纻、霓裳羽衣之类舞种,凭她在乡野生活十余年的经验,可以看出是以山中灵禽为灵感,既然帘内之人可以模仿,她自然也可以。
此时恰逢楼下胡旋舞正大盛,鼓乐喧天,她心想,这算是老天襄助,帮她遮丑,以为隔着帘子,对面人也看不见,于是很快放心地闭上眼睛,按照记忆要点,放开来,信马由缰地舞了一遍,一舞未毕,就被叫停,帘内人沉默良久,她心中哀哀叹气,想到要徒劳而返,她不禁有些沮丧。
可是下一刻,“进来吧。”女人说道。
绿腰喜出望外,掀帘而入。
出乎她的意料,这位舞娘并不是胡姬,而是汉人,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女人的年纪,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看上去已经快近四十岁,不同于一般舞娘给人的印象,女人的面孔并不柔媚,反而透着一股沉稳和坚毅。
“下次跳舞,睁开眼睛,我让你跳的是孔雀,不是瞎孔雀。”
原来那种鸟是孔雀,绿腰想。
“说实话,跳得不怎么样,不过能跟得上韵律,还算有一点点灵气,”女人盯着她的脸,“当然,最主要的,你姐给的钱多。”
“……”
绿腰微愕,这样直白的人,还真是少见。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神情,正色道:“谢谢先生指点。”
女人笑起来,眉峰高挑,像是在冷笑,“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
“对了,我姓秦,别人都叫我秦娘子。”
“秦娘子好。”
“不叫先生了?”
看着对方那张冷硬的面庞,绿腰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小声道:“还是娘子好听。”
秦娘子开门见山,“行,我指点你几招可以,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学舞,已经算迟了,腿没开过,身子也僵,注定吃的苦要比别人多得多,如果学不会,或者觉得辛苦,随时可以放弃,我绝不拦你。”
“我不放弃。”
“哦?”秦娘子挑眉,意思是要拭目以待。
就为了这句话,绿腰下去真的日夜苦练。
秦娘子当然也是个好师父,半点不藏私,尽心尽力给她指点,也就月余,她的舞技就大有进益。
或许是她学东西实在,打动了秦娘子,或许是真的开了窍,秦娘子对她甚至有了笑颜。
这个月的最后一场,要登台献艺,按照秦娘子的说法,舞乐这种技艺,若不敢登场亮相,便永远上不得高台盘,绿腰心想,要是叫秦娘子知道姐姐送她学这个,只是为了钓金龟婿,岂不即刻将她逐出师门?
话是这么说,任务还是很重的,不论是为了攀高枝也好,还是单纯醉心于舞艺的提升,在众人面前跳舞,都是极富挑战的事,虽然她被允许戴着面纱。
她甚至一夜没睡。
翌日清晨。
“这是哪里?”严霁楼闻到冲天的酒气,不禁皱起眉头。
在他幼年时期,父亲酗酒,酒后惯于施暴,他常常遭遇莫名其妙的毒打,因此对酒十分憎恶。
“霁楼,你整日闷在家中,也该出来见一见世面了。”
严霁楼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拉进当街的酒垆之中。
刚一落座,上面的胡姬正大肆热舞,丝绸抹胸之下酥.胸半露,腰间束着佩带,下着绿裤红靴、不住摆弄着轻柔纱巾、扭动细腰,千娇百媚,随着周身旋转如风,浑身上下金银铃铛不住作响。
他本来对舞乐之事也没什么兴趣,因此当周学兄问他怎么样,他也只是撇开眼,冷声道:“无聊。”
一曲结束,有碧眸胡女,捧着铜碗上前讨赏。
轮到严霁楼跟前,“不给。”
坐在一旁的同窗好友骇然。
严霁楼想得仔细,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他要上学,寡嫂要买胭脂水粉,虽然如今她回门去,但是总有回到严家的一天,到时候盖房修墙,买粮养马,都需要支出,他可不想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旁边的周学兄一面拿手肘捅他,一面小声提醒,“这是规矩。”
“我没看。”严霁楼长睫低垂,声音里已经十分不悦。
好友一时失语,低头一看,桌上的茶水也没喝,他的眼尾余光见证,这位确实全程都在当柳下惠。
带一位佛菩萨来这种场地,确实是自己冒失,他有些后悔了。
楼上。
绿腰一袭宽大的黑色纱衣,暗紫色面纱遮住她下半张脸,显得美丽而充满禁忌,秦娘子寡言的脸上露出赞赏目光,挥手示意她开始。
随着弦乐开始,绿腰略一颔首,左手沉腕,右手如雀燕翻飞,衣袂如拂云雨,足尖一点,水袖飘散,伴随着楼下胡姬热舞,鼓点如暴雨倾盆而下,楼上的舞步也更快,轻盈、飘逸,步步生莲,一曲舞毕,女子挽帘而起,跃于鼓面,足尖勾起如同飞天,好似敦煌壁画中的神女降世。
满座皆惊。
片刻之后,掌声如雷鸣。
严霁楼这个位置,因为离楼上的高台远,只看到一个侧影,却莫名地感到一股熟悉味道。
好友瞧他盯得这样入迷,不禁打趣道:“方才谁说不看的?”
眼看着楼上的女人要离开,严霁楼冲出去,顺手向门边乞赏钱的小胡女碗中投一把碎银。
不明所以的好友不禁感叹:嚯,这会儿好大方,原来是挑剔。
严霁楼追出去,然而那跳舞的女子已经远去,他在楼梯的转角,捡到她遗落的紫色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