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阳光躲进云层的清晨,德令哈蒙上了一层飘渺的薄衣。
顾禾第二次坐进沈承其那辆车的副驾驶,拉安全带的动作却熟练得像车主本人一样。
“门没关严。”沈承其往顾禾那边看。
“是吗?”她打开,用力往回关,“嘭!”地一声,气势十足。
“上次就想问你,怎么认识那只鸟啊?”
车开上主干道,顾禾找话题跟沈承其聊天,借以掩盖约他的唐突。
“小时候见过,我爸告诉我的。”
“你是本地人吗?”
“算吧,爸妈是吉林的,他俩年轻时到茫崖那边的冷湖油田工作,后来搬到德令哈,我在这出生,但是他们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把我送回吉林老家养,上小学后又接回德令哈,一直到现在。”
相识几天,顾禾第一次听沈承其讲这么多话,当听到他说“爸妈”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民警说有他妈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顾禾猜测沈承其的妈妈可能失踪了......
“我说呢。”
“什么?”
“看见你有点亲切。”
同在吉林,算老乡了。
沈承其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第一次有人说我亲切。”
顾禾笑笑,“那其他人说什么?”
“很多。”
但唯独没有亲切,比如杨鹏说的最多的一句是:“沈承其用眼睛就会骂人,别惹他。”
......
野生动物保护站在市郊,抵达后沈承其在门口给联系人打电话,很快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跑出来,冲他俩挥挥手,“你好,我是站里工作人员,救戴胜的是你吗?”
沈承其把顾禾拽到身前,“她捡的,我帮忙。”
沈承其以礼还礼,之前在派出所顾禾也是这样把他推到前面担当好人好事。
“那只戴胜不知道为什么飞到咱们这,可能高反了,有点晕,幸亏遇到你俩,要不然肯定小命不保。”
工作人员把顾禾和沈承其领到一楼最里边一个屋子,里面挂着鸟笼还有类似保温箱一样的东西。
“这只就是。”
顾禾往鸟笼里看,几天不见,这只戴胜竟然恢复了大半活力,隔着笼子和顾禾对视,还发出“扑~扑~”的声音。
“戴胜的叫声和别的鸟不一样。”
顾禾满眼好奇,给戴胜看得不好意思,转向沈承其那边。
“它好像更喜欢你。”顾禾吃醋一样看着沈承其。
工作人员插话说:“看见美女害羞了吧。”
沈承其瞥他一眼......
“你们别看戴胜长得好看,这种鸟其实特别邋遢,还在鸟巢里排泄,而且不擅长筑巢,经常抢夺别的鸟筑好的巢穴,怎么抢呢?排泄完粪便就跑,别的鸟没法在臭烘烘的鸟巢里生蛋,戴胜就理所应当住进去了,虽然戴胜臭,但它们是一夫一妻制,古人觉得它寓意祥和,宋徽宗还画过戴胜的画呢。”
顾禾冲工作人员笑笑,没白来,竟然还有知识学。
见戴胜活蹦乱跳恢复不错她就放心了,拍了几张照片和视频留作纪念,又跟工作人员聊了几句,不想耽误人家工作,赶忙拉沈承其离开。
......
今天出来时间不算长,但对顾禾来说心情久违放松。
“春天了。”她向窗外望,喃喃自语。
沈承其不明所以,“然后呢?”
“我要给花坛种些花,不过等八月我就走了,你喜欢的话,到时可以移过去接着养。”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沈承其猛地踩了下刹车,顾禾惯性往前冲,幸好被他及时伸出手臂拦住。
“不好意思。”沈承其一脸歉意。
顾禾缓缓神,“你的修车技术不会是从亲身实践得来的吧?”
“......”
他撤回手,搭在方向盘上,“可能。”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车里安静了会儿,顾禾又问:“对了,你和张叔认识啊?”
“嗯,邻居,汽修行的门市他给介绍的。”
怪不得顾禾提前没听过出兑消息,张叔也经常去饺子馆吃饭,肯定是听见老板要把店出兑,他直接截胡,没等消息放出去店就被转租了。
往前开了一段,顾禾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问:“你饿不饿?”
沈承其不答反问,“想吃什么?”
“你定吧。”
沈承其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没吱声。
顾禾没再往下说,因为沈承其看见的人她也看见了,虽然匆匆一瞥但能确定是丁丰源,他怀里还搂着柴溪。
小地方的特点就是总能遇到熟人......
“需要停车吗?”沈承其减缓车速。
“不用。”
顾禾不想闹得没完没了。
手机“嗡嗡”震动,顾禾解锁看了眼,是顾嘉发来的视频,她感觉不太方便直接挂了,可顾嘉马上又打过来,顾禾无奈接通。
和丁丰源分手的事她最先告诉了顾嘉,因为需要有人和她同一阵营,只是不知道临时拉拢是否有效。
“姐,干嘛呢?”
“在外面。”
“不是说六月结婚吗?妈把酒店定好了,也通知亲戚了,你不接电话以为能躲过去啊?!”
有关这场原定在六月初的婚礼,现在看来滑稽至极,从大四恋爱到现在,丁丰源只许诺过一次要与顾禾结婚,就是说服她从北京搬来德令哈的时候,但来了之后便再没动静,直到顾禾她妈主动给丁丰源打电话聊到结婚这件事,他才像被迫一样定了结婚日期,但到现在还没登记。
人类大多拥有叛逆的天性,比如一直盼望的东西在经过许久终于得到之后反而不想要了一样,所以在撞见丁丰源出轨的时候顾禾并不伤心,相反她有点窃喜。
窃喜她不必成为众矢之的,窃喜以受害者的身份结束这段感情恢复自由身,可窃喜过后心里是大片的空白,空到可以涌进一江春水......
顾禾急切按着音量键,小声说:“我自己跟妈解释。”
“妈心脏不好,要是听说你俩这婚结不成了,她能直接进icu你信不信?”
顾禾脾气很倔,从小到大没少跟她妈顶嘴,但自从她妈生病后便百依百顺,不敢惹老人家生气,所以才没和她妈说分手的事......
“我抽空回去一趟吧。”
“本来还想等你结婚的时候休假,顺便在青海玩几天呢,哎,咱俩还是商量一下怎么解决吧。”
“怎么解决......我又不能凭空变个男朋友结给他们看。”
路口转弯,镜头一晃,顾嘉杀猪一样喊出声,“那男的谁啊?新姐夫吗?”
“闭嘴!先不说了。”
挂断视频通话,顾禾觉得不好意思,对沈承其说:“我弟有点二,你别介意。”
“亲弟吗?”
“嗯。”
顾嘉比顾禾小四岁,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平时忙成狗,经常加班到后半夜,顾禾总跟他说要注意发量,别秃了,挣多少钱是次要的,可顾嘉反驳说没有钱再多头发也没用,姐弟俩谁也拧不过谁,但多数时候顾嘉很听顾禾的话,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这个姐能镇住顾嘉。
靠着椅背顾禾眉头紧锁,想象坦白后她妈会什么反应,要不要备着速效救心丸?或者干脆把老人家约到医院急诊大厅谈吧......
“需要帮忙吗?”
听到沈承其问话,顾禾微微睁眼,这次不能再说“干你屁事”了。
她摇摇头,“谁也帮不了我。”
“说说看。”
既然沈承其撞见过丁丰源,顾禾也没什么好瞒的,“原本六月要结婚,现在结不了了。”
沈承其没回应,就像顾禾说的,谁也帮不了她。
各自沉默一会儿,上个话题翻篇,沈承其问:“火锅吃吗?”
“吃,除了香菜以外我都吃。”
顾禾眼前不自觉闪过沈承其把她香菜夹走的画面,那一刻沈承其对她来说和恩人没有两样。
后段路顾禾满脑子都是火锅,已经忘了刚刚见过丁丰源。
果然遗忘最好的方式就是涌进下一个新鲜事物,或者,下一个人。
......
吃完回店,顾禾刚下车迎面撞见丁丰源,心里不禁感叹他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刚和现女友柴溪约会完又来前女友这边争辩。
“我说你怎么这么决绝?敢情找到下家了。”
“......”
沈承其下车绕到顾禾身旁,“保护站工作人员说什么时候再想去看鸟提前给他打电话,戴胜恢复好了要放生野外。”
“知道了,谢谢。”
沈承其说完马上离开,顾禾心里清楚,他是不想让丁丰源误会。
“你是不是早就劈腿了?还在我面前装!”
“?傻逼吧你!”
认识这么久以来顾禾第一次骂他。
“好,我错了,咱俩心平气和聊一聊,可以吧?”
顾禾知道这是必须要进行的一步,她到花坛旁边的椅子坐下,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根。
说是椅子,其实是昨天杨鹏和小马用两个破轮胎瞎捣鼓出来的,盖上木板和坐垫,放在两家店中间,谁想坐就坐,虽然工艺粗糙,但观感不错,坐着也舒服。
丁丰源见顾禾松口,赶紧过去坐下,说:“我要是现在和她断了,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
顾禾语气坚定,不容商量。
“你没在机关干过,不知道往上升有多难,我也是身不由己。”
操!顾禾非常想骂人,但脏话到嘴角变成一个灿烂的笑。
丁丰源看着顾禾手中的烟,说:“少抽点吧。”
他一直不喜欢顾禾抽烟,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敢怒不敢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结婚的事你没有告诉单位同事吧?”
“......还没来得及。”
顾禾冷笑一声,就知道是这样,现在细细想来丁丰源从不跟朋友说她是干什么的,只说做生意。
之前顾禾在北京一家私企上班,到了德令哈,没有什么合适的公司,她不想干待着,更不愿像丁丰源一样考公,想着上大学时她经常给寝室几个女生剪头发,觉得开家理发店也不错,不管是私企,还是理发师,职业没有高低贵贱,都是靠自己赚钱,可在丁丰源心里却不一样。
顾禾裹了口烟,将一腔闷气随着烟雾吐出去,“我从长春到北京,再到德令哈,一路跟你过来是因为喜欢你,不是因为离开你活不下去,明白吗?”
“可是你不爱我了。”
“......”
顾禾没想到丁丰源会发觉,更没想到其实他早就发觉了......
丁丰源苦笑一声,此时他脸上没有了背叛的歉意,两种情感勾兑,在他心里其实算一种扯平,“你揭穿我和柴溪那晚都不生气,要放以前看见有女人给我发信息,肯定会闹好几天,我就算情商再低,喜不喜欢还能看出来。”
曾经顾嘉评价丁丰源时也用过同样的话,“姐夫和我差不多,属于智商高情商低那类型。”
顾禾从没否认过丁丰源的聪明,他上学时成绩很好,第一次考公失败也是败在了面试环节,但聪明不能充作恋爱基石......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顾禾索性坦白,“从你被我妈逼着跟我求婚之后我就想分手了,碰见你出轨只不过是一个契机,你成全了我的犹豫,我该感谢你。”
丁丰源只将平静状态维持了一分钟,他腾地站起来,脸上的暴躁不再掩饰,“明明是你有错在先,凭什么往我身上安欲加之罪?”
”不爱你是错吗?”
“行,没错,我也直说吧,我不跟你结婚是因为我觉得还有机会找到更好的人,能在事业上推我一把,很明显你不是。”
顾禾双手一摊,“不好意思,挡你升官发财之路了。”
两人从热恋到即将结婚,唯一一次想法上的激烈碰撞就是现在。
顾禾眼前晃过从北京来德令哈之前丁丰源拍着胸脯许下的豪言壮语,再对比两人之间可笑的现状,顾禾猛抽两口烟,咳得眼冒金星。
大四那年,他说,顾禾,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两年前,他说,顾禾,你要不要跟我去德令哈?
一模一样的语气,顾禾从没怀疑过丁丰源的真诚,或许说出口的时候他是真诚的,只不过真情总似流水,流走了就不再来。
是人都难免犯错,但这次代价有点大,青春掠过,一腔真心喂了狗......
“过段时间我会离开德令哈,你不用再来找我,我妈那边你也不要联系,我会跟她说咱俩和平分手,各有新欢,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把事情闹大,你看着办。”
许是顾禾平静的语气缓冲了丁丰源的暴躁,他终于感觉到一些愧疚,“那段时间我发现你冷落我,我一时不甘寂寞才......顾禾,我不爱她,我一直只爱你。”
丁丰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软话。
“不,你只爱你自己。”
烟抽完,该说的话也说了,她不想再和丁丰源揪扯,起身离开。
“诶?!”丁丰源的求和遭到连续无视,甚至被骂,落差太明显以至于他有点接受不了。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可以对不起别人,但别人不能对不起他。
小马从店里跑出来,挡住丁丰源,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别烦禾姐了!”
“小马小马!”丁丰源拦不住顾禾,趁机揪住小马胳膊。
“要不是看在从前你请我们吃过几顿饭的份上,我肯定替禾姐收拾你!”
“就一个问题,问完马上走。”
小马不耐烦地甩开他,“有屁快放!”
“......顾禾跟那男的什么关系?”
“哪个男的?”
丁丰源指向隔壁,“刚才开车带她回来那个。”
其实他刚问第一句小马就知道是谁,“还能什么关系,邻居啊,多明显,有瞎琢磨的功夫不如多检讨检讨自己。”
转头“呸”了口,小马钻回店里。
丁丰源的心情差到爆,但又无处发泄,刚要走,看见沈承其从汽修行出来,打开后备箱找扳手,他抽风一样跟过去,嚷道:“我俩还没分利索呢,你别惦记她。”
接连被惹,换做别人早就翻脸了,可沈承其只笑了下,关上后备箱,留给身后人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丁丰源从沈承其看似简单的笑中感到一股强烈的蔑视,好像顾禾所有决绝的话都不及这股蔑视。
因为来自同性之间,这让丁丰源觉得侮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