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周无应到底作何反应先暂且不提，弦惊反正是一路天高地远、人生辽阔了。
他和柳残机天还没亮就出了城，一路轻装骑行，中间又换了次水路，等再上岸时，两人早已远去数百里之外。
别说周无应拍马都难追上，光是方向他也很难确定。因为弦惊压根儿没有去追岁寒山庄的车队，而是故技重施，折道往更南边去了。
至于弦惊为什么想往那个方向跑？当然是因为更南边有个四季长春、万物繁茂的芳城。他一旦回了京城，再想去这个地方那多半只能靠做梦。
所以在前两天秦不移给他来送出师宴请柬的时候，他就和秦不移约定好，两人在芳城碰头。然后一路游玩，慢悠悠逛去岁寒山庄，算算时间正好赶上秦不移的出师宴。
而眼下，弦惊正在芳城的集市街头，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小公子，尝一点试试？”
摊贩大叔举起一串炸蝎子，笑眯眯地哄劝道，“别看长得吓人，这可是大补的好东西！”
弦惊看来看去犹豫不定，迟疑了好一会儿，又瞅向身旁的人。
“残机，你想试试吗？”
柳残机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然后爽快接过，一口就咬掉了炸蝎子的半个身子，嚼得嘎嘣响，听着很是酥脆。
弦惊敬佩地看着残机两口就把蝎子吞了下去，不禁跟着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小摊上摆得满满的各种昆虫佳肴。
算了，来都来了！不尝尝怎么行！
“大叔，给我来点儿这个吧！”
摊主一看弦惊指的东西，顿时笑了，“公子有眼光，这大竹虫可绝对是稀罕东西！”
弦惊尴尬地扯起嘴角，他就是纯粹觉得这是小摊上长得最不狰狞的了。
“小云，你喜欢这个？”
背后突然冷不丁传来一声询问，吓了弦惊一跳。
他回过头，就发现两张熟悉的笑脸正看着他。
“不移、秦元，你们来啦！”
秦不移笑着点头，递给弦惊一个包裹得十分精细的油纸包。
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又说了些路上的大致情况。
见摊主把大竹虫包好给弦惊，秦元又坏心眼地怂恿道，“那炸蝎子可是好东西，小云你不试试？”
弦惊给他两个大白眼，“你喜欢？你要想吃我今晚就去林子里捉了烤给你吃，我捉多少你就吃多少！”
秦元坏笑道，“好啊，你愿意捉我就愿意吃！”
弦惊去瞅秦不移，秦不移无奈笑道，“元师兄来过芳城好些次了，什么都尝过。”
秦元得意昂首。
弦惊撇撇嘴，正准备再努力怼回一句，抬眼间却从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你们快看那人，高个子穿灰衣短打的那个，是不是有些熟悉？”
几人闻声看过去。
秦不移只扫了一眼便脱口而出，“宋平野？”
弦惊当机立断。
“走！跟上！”
那个疑似宋平野的人，没有佩刀，只是扛了根扁担，穿着打扮也和满大街的脚夫相似。只是他行走间的体态步伐与一般的百姓迥然不同，稍细心的人多看几眼便会察觉。
几人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坠在他身后，跟着他穿过热闹的街巷，直至他忽然转身走近一旁的巷子。
等弦惊几人追到巷子里时，人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顺着巷子往里，就是密密麻麻的民居和穿行其间、四通八达的小巷。想要在这里面寻人，几乎是大海捞针。
但若那个可疑的人真的是宋平野，这条线索就太过重要了。就算是大海捞针，那也得努力试试。
四人迅速做了决定，弦惊和柳残机，秦不移和秦元，分两路各自查找，哪怕只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两个时辰后，四人在约定好的客栈碰面。
弦惊啃着秦不移之前给他的鲜花饼，期待道，“怎么样？有线索吗？”
“有，但不多。”
秦元摇摇头，叹道，“那片屋子布局复杂，重重叠叠，找人肯定是找不见的。不过我们倒是找出了一条可通城门的近道。”
秦不移又补充道，“如果对方想快速出城，很是便利。”
弦惊了然，也分享了自己这边的成果。
“我和残机逛了一圈，找几个热闹的宅院打听了一下，他们都说没见过做脚夫的外地人，不过……”
弦惊冲秦不移和秦元招了招手，让两人凑近些，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几个常往来于附近镇子的脚夫告诉我，最近大半年，有不少江湖人在乡里出没。”
“江湖人？他们去那里干什么？”秦元疑惑道，“可是在做什么买卖？还是出了大悬赏？”
芳城虽不是穷困贫瘠之地，但地处偏僻，附近也无知名门派，虽时常有江湖人过来，但多半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要么是为经营门派的庶务，要么就是领了悬赏令，过来抓人得赏金。
不过，做买卖多半还是在芳城内，只有追捕悬赏才需要往穷乡僻壤、深山野林里钻。
“还不清楚，但应不是悬赏。”
弦惊回道，“那些江湖人好似是在乡下买了宅子安置下来了，他们平日里也不跟村民多来往，只时常找村民买些菜肉粮食之类的。村民们见他们不生事，钱也给的不少，都很欢喜。”
秦不移问道，“是哪个镇子？”
“百花镇。”
弦惊看着两人，“你们知道么？”
秦不移看向秦元，秦元正偷吃弦惊的油炸大竹虫，闻言抬头一笑。
“我知道，我还去过。”
弦惊立刻把大竹虫推过去了一些，殷切道，“那你多吃点。”
柳残机瞅了弦惊一眼，微微弯起嘴角，公子可算是把自己硬着头皮买的东西推出去了。
*
百花镇镇子不大，但因距离芳城不远，也有几分繁华。有些城里的贵公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想玩点野趣，就会来百花镇游玩一番。
经营着小饭馆的旺定一见走进来的几个客人，就觉得这几人定也是来散心的，顿时心花怒放，伺候起来也格外殷勤。
这几人显是以其中最小的那位贵公子为主，他似是对旺定推荐的一些本地吃食很感兴趣，边问边点，几乎点了一桌子。之后兴许是觉得旺定伺候的周到，让一旁的侍从给了不少赏钱。
旺定拿到手里掂了掂，暗自欢喜。
“掌柜的，这百花镇附近有什么值得赏玩的地方吗？”
点完吃食，那小公子又笑嘻嘻地问道。
这小公子生得实在太好，又和煦有礼，出手还大方，旺定自是搜肠刮肚，把方圆百里但凡值得一玩的地方都细细说了个遍。
小公子连连点头，又问，“本地可有什么忌讳？若是不方便我等外人去的，我们自是不去叨扰。”
芳城这里不只住着汉人，周边山林里有不少土人，尤其是多苗寨。百花镇上也不乏汉人与苗人通婚的情况，如此混居在一起，忌讳肯定也是有的。
“小公子有心了。百花镇这边没太多忌讳，只是镇子南边花市上常有苗人女子背着药草来卖，小公子和同行的几位均是一表人才，定要远着些她们。”
旺定见小公子一脸疑惑，只得继续解释道，“有些苗人女子擅养蛊虫，若到了婚嫁的年纪，正巧见到小公子如此俊俏的郎君，一时兴起，下蛊带回去可就麻烦了。”
与小公子同行的青年顿时喷笑出声，那小公子白了那青年一眼，却没生气，对旺定仍是笑意盈盈。
“多谢掌柜的提醒，我记住了。其他可还有要小心的？”
旺定对这小公子印象颇好，便又努力想了想，嘱咐道，“百花镇外紧挨着百花村，村里人开垦了大片花圃，很是值得一看。不过那村子靠近瑶山的村头有个大宅子，现下里面住了一些江湖人。小公子若去那边赏花，莫离那宅子太近，免得生出事端。”
小公子顿时笑得更灿烂些，真诚谢过旺定，又给了一遍赏钱。
旺定喜滋滋地去后厨，只觉得新请的财神确实灵验得很，若天天都有这等贵客上门就好了。
弦惊见秦元看他一眼就免不了笑几声，实在气不过。
“秦元！你再笑我就直接把你送去苗寨当上门女婿！”
秦元察觉到一旁的秦不移在桌下踢了踢他的凳子，终于勉强忍住笑意。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但凡遇到这事，我们定第一个护你，绝不让你被别人抢回家了。”
弦惊又瞪了他一眼，才冲几人悄声问道，“我们接下来直接去百花村探查？”
秦不移思忖道，“我们几人太显眼了，怕是会打草惊蛇。”
“不如在百花镇住一宿，夜半我们再过去？”秦元提议道。
柳残机皱着眉，她更多考虑的是弦惊的安危，“公子，既已清楚方位，不如传信侠令府。”
弦惊撇撇嘴，在柳残机紧盯着他的目光里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妥协道，“要不我们依然兵分两路，一路去侠令府摇人，一路留下来盯人。”
但紧接着弦惊就双手抱胸，提出自己的要求，“不过事先说好，我不想去侠令府，我得留下来盯人！”
柳残机依旧皱着眉，欲言又止。
秦不移看着弦惊抿着嘴一副绝不议价的倔强模样，只觉甚是可爱，于是看向柳残机温声道，“我留下和小云一起吧，柳姑娘，请放心。”
“那我和柳姑娘去侠令府吧。”秦元也笑说道，“柳姑娘，有不移在，你尽管放心！他丢了小云都丢不了。”
柳残机见弦惊拿眼角瞥她，好气又好笑，终究只能暗叹一声，“请公子务必照顾好自己，侠令府的人来之前，一定别轻举妄动。”
“放心吧！”弦惊立刻松口气，积极应承道，“你不回来，我定不妄动！”
既做好安排，吃完弦惊点的一桌子土菜，柳残机拿了弦惊的烛龙令，和秦元出发回芳城寻侠令府。
弦惊则和秦不移开启游玩模式，好好逛了逛百花镇。晚间便寻了家客栈住下，只等天一亮就和侠令府去拿人。
但约莫是心里记挂着事情，弦惊前半夜睡得很不踏实，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竟忽然惊醒过来。
弦惊摸了摸额头的冷汗，本还有些莫名，却突然想到之前碰见宋平野的场景。
他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在宋平野拐入街边的巷子之前，曾微微偏头往他的方向看了看。
当时急着追人，弦惊也没细想，只觉得是人惯常的反应。但现下想来，他却十分确定，宋平野一定是看见了他。
他们已经被宋平野发现了！
弦惊猛地坐起身，慌乱裹好束胸、套好衣服就去隔壁找人。
“不移！”
弦惊站在秦不移门口，刚轻叫了一声，还未来得及敲门，门就打开了。
“怎么了！出事了？”
秦不移一脸紧张，关切地看着弦惊。
弦惊有些怔愣，这大半夜的秦不移能迅速应门也就算了，怎么还衣衫整齐，就连头发都梳得好好的。
“你没睡？”
“呃，我和衣而眠……”
看清弦惊的模样后，秦不移也怔愣起来，他愣愣地应着话，又愣愣问道，“小云，你的头发……”
弦惊起得急，但衣服肯定是穿得严严实实了，只是头发依旧披散着。
乌黑的发丝如丝绸一般垂下，衬着他莹润俊丽的脸，一时竟显得雌雄莫辨，过于旖旎。
“哦，我着急呢，忘记束发了。”
弦惊边说着边把发绳递给秦不移，“快快！帮我束个头发，咱们弄完赶紧出发！”
秦不移被催得急，只得把弦惊让到自己屋内，给他束起头发来。
弦惊正好把他想起来的事情说了，此时他定是顾不上柳残机的叮嘱。
“我们此刻就出发去百花村，万一他们要跑我们也可以远远跟着，沿路给残机和秦元传信，让他们尽快追上。”
弦惊说了自己的想法，“不移，你觉得如何？”
秦不移斟酌了一会儿，点点头，“以柳姑娘的机敏，侠令府多半会连夜出发赶来百花镇，我们留下信息，他们定能尽快跟上我们。”
“不过，你一定要时刻紧跟着我，若万一有何不对，你也一定要先走。”秦不移认真强调道。
弦惊老实点头，他肯定得听话才行，不然若出了什么事，残机怕是会把不移找个地方埋了。
两人商量好后不再拖延，留下字条就悄悄牵出马，直奔百花村而去。
*
纵马疾行，出了白花镇，路就显得坎坷起来。还好今夜的月亮够圆够亮，两人无需火把也能堪堪看清路。
只是他们还未进百花村，就隐约听见更多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弦惊和秦不移对视一眼，赶紧牵着马藏到树丛中。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纵马队疾驰而过，他们都身着黑灰短打，腰间或背后都带着刀剑，行进间默不作声，也和弦惊他们一样没打火把。
总之，看着就不似正常人出行，说深夜潜逃倒是非常恰当。
待这队人走远，弦惊和秦不移决定先跟上去看看。两人一路远远地坠在后面，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留下一些记号。
待月亮逐渐西沉，夜色暗淡，那队人竟一头扎进了望不到边的林子里。
秦不移扯住缰绳停了马，提醒道，“逢林莫入。”
弦惊骑在马上，盯着那处林子，踌躇不定。
“小云，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秦不移看向他。
那个易容怪、还有宋平野，最重要的，还有玉奴……弦惊想了又想，权衡再三，终究是心里的那股子心气占了上风。
弦惊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牙道，“我们不深入，只跟着判断一下他们走的方向，就停下等残机他们。”
秦不移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没有反对。
两人让马小跑着，慢慢进入林中。月色被高大的树木遮挡，林中一片漆黑。
弦惊努力辨认着，细细听着马蹄声。只是不知为何，那队人马本还算容易追踪的声音此时竟是一点都听不见了。
不好！弦惊心里猛地一惊，他们定是被发现了。
弦惊和秦不移颇有默契地一起策马转身。
果然，几人从树林中慢慢走了出来。
“奚公子果真好胆色。”
一个熟悉的怪异声音阴阳怪气地调侃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敢入林呢，是在下小看你了。”
弦惊向来是输人不输阵、输阵不输嘴，立即回怼道。
“那可不！我若不进来，怎么欣赏你们如丧家之犬一般夜半潜逃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