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二十三)
她算是知道窦娥的六月飞雪到底是有多冤了——虞白面无表情地心想,后背的力道在琴如两人上来后微微减弱,使得她现在可以仰头与她们对视。
“怎的这还有个独身的女君?我的孩子,你怎么了?等等,你手上的血……”
气势汹汹的琴如在看到满身狼狈的虞白后,迟疑地顿住了步伐,她甚至很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这…为何绮如的男夫,会在你身侧?”
虞白试图张口,但声带像是被一层膜给包裹住了似的,她完全说不了话。
……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虞白的心沉沉地往下坠,最终丧气不言了。
她转眼看向柒如,那个争夺赛上温柔可亲的人此时摘下了面具,露出的面容是虞白想象过的那样清丽秀致,说话时也是不紧不慢的:
“琴如主持,神使已经有审判了。”
柒如淡淡道,她如看陌生人一般瞥了地上的虞白一眼,就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反倒是琴如皱起了苍老皮肤上的纹,她看了看一旁模样凄惨的幽泽,又看了看面色惨淡的虞白:“该死的,女君相杀?这情况千百年来从未有过,而且马上就要山神祭了……”
“我的孩子,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一阵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再次发出,虞白这次几乎是心如死灰的绝望了。
看来,思如是要置她于死地啊。
虞白自嘲的想,大概没有人会比她更倒霉了,都要被冤枉死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招惹了那背后的始作俑者。
但不应该啊!她明明只是一个新来的……
琴如等了好一会却等来这个死不悔改的答案,她意识到了什么,便神色一正,目光严厉,将手放在虞白上方轻轻一挥,后背那无形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神使有言,你罪大三级——犯贪婪、易怒、相杀!”
此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半饷。
琴如瞪大眼:“真的是你!糊涂啊!”
手臂立时被反缚捆住,那铁链凭空出现,速度之快让虞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怕这是个鬼村,超常理的玄学也总会随处可见。
……而她不知不觉地中招,怕也是因为这个。
太不利了,一个普通人穿越到这样的鬼怪世界,几乎处处受限、落尽下乘,除了本身女性的性别外,她甚至没有任何可以防护的手段。
这跟砧板上的鱼又有什么区别?
许是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虞白反而能冷静地分析起劣势来,她不再进行无谓的挣扎,也不再试图开口解释,只是转着脸,看了一圈四周洞开的房间和地上瘫倒的幽泽。
没有,不在。
按照她被控制的情况而言,背后那人必定是正好在场才对,但此刻所有房间都因育巢方才的震怒而打开了,虞白却仍没有发现思如的踪影……
她到底是用什么控制她的!
情况比预想中更加棘手,虞白抿住唇,直直将目光投向冷淡的柒如。
这必定是一场有计划的陷害,只是还不知道,如此大费周章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罪女罪女!山祐村千百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罪女了!”
琴如哀切地长叹一声:“今年的山神祭,怕是……”
……
面前的祠堂威严耸立于天空之下,红砖黑瓦,有种肃穆沉郁的美感,灰雾覆在其屋顶环绕,更使它添了一丝无可窥探的神秘。
要是在现代的话,虞白是很愿意去欣赏这样的古建筑的。
但当换了个罪人的身份,她可就没有了这样的好心情。
双手背缚在后,虞白被押送着亦步亦趋地走,脑袋在琴如接手后已经不用再被迫低垂了,是以她观望着一路的风景,不动声色地将路线记在脑里。
她在赌,赌这个山祐村对女君的包容和在意——赌她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
而虞白向来是这种人,只要还有一丝机会,都不会放弃,所以她定下神,当做这一趟是个额外探查祠堂的“意外之旅”,若是被她赌赢了,她还能出去,这些就是“意外收获”。
再不济,或许直接以罪女的身份去见山神……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虞白眼睛转着,嘴里也没闲下,嘀嘀咕咕地念叨起来。
惹得一旁的柒如都看来一眼。
她没在意,跟着两位正副主持进了祠堂。
祠堂内部很是开阔,走进屋内前,有一道石板小路,边上伫立着两排间隔一米的干枯槐树,挺拔萧瑟,如手执长矛的士兵般刚正不阿地注视着来人。
虞白从嗓子眼里沉沉地吐出了口气。
“四十六只羊、四十七只羊……”
一步一步随着走进祠堂内,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块黑底白字的牌匾,虞白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什么“崇徳堂”,结果再仔细一看,“崇”字的中间有层模糊不清的暗红交杂,混着黑色的背景,生生扭转出了一个“宗上无门、两山相压”——原来根本是个“祟”字!
意识到这点的虞白后背顿时一阵犯冷。
她又往下看去,牌匾下贴了一副她之前在火如家里看到过的山神图,大了好几倍,但尽管如此,虞白也并不能从那仍然模糊的三头六臂中看出什么来。
好似这山神身上也有层层灰雾遮盖,掩去她真正面目。
虞白视线下移,看到漆黑长桌上一左一右供奉着两个断裂的无名牌位,裂纹自角落斜上,有着在育巢那看到过的说不出的邪性。
而供桌两边,是两棵更加苍老遒劲的低垂槐树,只在伸到供桌处的那根枝条上各结了一朵槐花,左边为黄,右边为白,它们在三人进祠堂后俱都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膝盖突然被踢了一脚,虞白猝不及防地跪到地上,砸出一声沉闷的响。
“一百六十只羊、一百…痛、痛痛!七十只羊、一百八十只羊……”
柒如显得对她一路来的念叨很是不耐,她抓住虞白的头发往地上摁着磕了一个头,非常不留手的力道。
“……两百…靠北,招你惹你了…一十只羊,两百一十一只羊……”
虞白痛得泪花都要飙出来,但嘴上仍然没停,一旁的琴如看来一眼,挥退柒如沉声道:“山神祭在即,村中事务繁多,是以你虽然已得了神使审判,但要等到明日问罪于众后才会投入祠狱。”
“现下,你且在这向山神大人忏悔吧。”
虞白闻言,直直抬起一双倔强的眼,她看向琴如:“…三百二十只羊、三百二——我会死吗?”
说出来了!
虞白眼睛瞬时一亮。
既然思如不是通过在场实时操控她的行为言语的话,那么虞白只好想得更糟糕一点,她是通过思想来操控的——毕竟这是个玄异的鬼怪世界,再怎么魔幻不讲理也不为过。
所以她才试图用数羊来麻痹脑子的思绪,不要让思如察觉到她在那一刻的反抗,而这样的措手不及或许也只能来一次——虞白想了一路,最终决定用这次机会来确定自己的生死。
而不是在所谓“神使”都有定论的情况下翻案。
琴如愣了一愣,她对上那双充满明亮希冀的眼,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只是还来不及想起,就被柒如冷声打断道:“罪女不可多言!”
虞白咬了咬下唇:“……”
琴如收回思绪,她转身往门口走去,但到底还是答了一句话:“山神之下不亡女。”
呼——虞白大松口气。
她赌对了。
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祠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虞白双手捂住脸,将眼中的湿润尽数抹去,心脏也扑通扑通跳着,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一个前几天刚高考完正享受人生快意的女学生,连日来经历如此多的刺激和波折后,居然还没尖声叫着崩溃,虞白自己想想,都觉得很是了不得了。
……唉,要是说给妈妈听,她可能都会被吓到呢。
兀自垂着脑袋平复了一会心情,虞白调整了下姿势,没敢擅自站起,仍然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毕竟尽管琴如和柒如走了,但这祠堂里也未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虞白不怂不行。
甚至她都没敢再多抬眼打量前面的山神图,总觉得看着看着,它就会活起来钻出去,冷不丁出现在……
啊!
虞白猛然一激灵。
她扬后脑袋,死死咬住下唇,警惕而害怕地看着面前黑影缓缓弯下腰…“你、你要干什么?”
虞白强撑着声调,这实属是无奈之举,因为要不是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道又按住了她,她早就拔腿跑了,哪里还会选择出声问话。
黑影不答,越来越昏暗的祠堂内,灰雾也越来越多地涌了进来,它转向窗外看了一眼,长长的脖颈…如果那也算的话,拉至极限,如蛇一般从头到腰将她围了一圈,冰冷而难以描述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虞白的感官。
她脸煞白。
但却毫无反抗之力地只能任由那黑影绕着绕着,游走完,在她下颌处几乎贴面般停顿了一会,虞白甚至觉得它在“看”她……
“我、我是山神大人的女君,你不能杀我。”
凭着直觉将这黑影排除于山神之外,虞白几乎是哆哆嗦嗦地将这句话说完。
黑影闻言,却根本不在意般撩开了她的衣襟,极致森寒的冷意让腰上那一片肌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没忍住,啪嗒一颗眼泪就掉了出来。
“你、要是吃了我、我就……”
虞白真的要哭了,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刚逃出一个死局又来一个!就非得要她的命呗!
温热的泪水直直下坠,穿过那黑影落到了地板上。
这回,它终于有反应了。黑影对着这不像话的威胁歪了歪它的头,轻轻地呀了一声,却是很稚嫩的小女孩的音色,虞白还没来得及想她是不是决定放弃不吃她了的时候——
“嗖”一下。
整个黑影都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只余淡淡的灰雾缭绕,和一点极轻极淡的槐花香气。
虞白呆愣地眨了眨眼,简直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