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下）
因这次被于司达戏弄，卫弘居然斩杀了起初带头主战的两位尚书省官员，让朝中好一片骇然。我不禁想到韩奕，他当初也是主战的一员，不知是如何将自己撇清的。
历来帝王不杀士大夫，卫弘这一举，明显是泄愤和安抚军队，着实让人心寒。
后宫中人对于我又再次复宠议论纷纷，不少妃嫔开始踏足萧椹斋，企望着能从我这分一杯帝王之爱。几日里这小小的园子里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踏坏，屋里整日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我身子日渐重了，本就不爱搭理她们，大多数生疏又没什么身份的妃嫔都让宗政若兰挡回去了，我在众人口中越发的清高。往来的人多了，傅炎恩也亲自移来萧椹斋照看着，对她们送来的物品、吃食都细细查过，好不殷勤。
我还是照原样每晚去紫宸殿侍奉，卫弘又特地备了乘崭新的步辇来，虽然明面儿上没说，但从那步辇精美华贵的装饰看来，已及贵妃级别。还好宗政若兰也认得清情势，并未对此有怨言。
不容易等到韩奕回府的一晚，我与他一同从紫宸殿出来，问及他出宫之事，他却说遇到些麻烦。这样下去，如果不能在孩子出生前出宫，那只能一生耗在这深宫中了。
这样，更让我头疼的是，那朱氏后位，必定是要想办法去争了。
九月时天已经转寒，晴天里正午时屋里还没外头暖和，宗政若兰拉我去院里晒太阳时，又来了个什么孙美人，我与她完全不相识，而她却十分亲近地又是拉扯我的袖子又是触碰我的肚子，让我十分难堪又紧张。还好宗政若兰几言几语打发走了，讨了片清净。
“宫里头什么人都有，真矫情。”宗政若兰瞟一眼门外，不满地说道。
我无奈道：“姐姐何必跟她计较，失宠的人，多半也急。”
她眉眼一挑，嗤笑道：“可不是么，失宠快十年的老人了，若不是那身宫装，我都认不出来是谁。”
十年，这孙美人是如何熬过来的？正想劝她不要如此刻薄，可小腹突然又疼起来，刚开始还可忍受，可一下就加重，整个腰身十分酸痛，肚皮一阵一阵地发紧，似是呼吸都被压抑住了。
宗政若兰见我皱眉痛苦之色，慌忙问道：“你怎么了？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我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双手抚在发硬的腹部，咬咬牙说道：“最近五六日了，越来越不舒服……”
她拿出帕子为我拭汗，“是不是孩子在踢你？你没和御医说？”
过了至少一盏茶的功夫，难受减轻一些，我被她扶起向屋里走去，“不是，这几日也没感觉到孩子的动静。李御医说胎相正常，只是胎儿长得快，撑得经脉疼痛，也可能是秋日入寒，身子不适应……”
“胡说！身子不适应能疼成这样？！”她转身向傅炎恩道：“快去传李逢德来。”
没走几步，腹部发紧又加重，双腿都快站不稳。心里隐隐感觉不祥，却不敢深想。
李逢德过来看过后给我扎了针，疼痛减轻了些，但说的和往日无异，匆匆就要走。
可我怎么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异常？我叫住他，说道：“嫔妾实感胎相异样，李御医可留步为我说些平日里要注意些什么？”
他慌忙跪下作揖道：“胎儿已足五个月，趋于稳固，娘娘不必太担心。一切如常即可。”
我闻之不悦，厉色道：“是否稳固你心里最清楚！你这时慌慌张张要走到底为何事？”
李逢德连忙道：“皇后近来有恙，全御医署的人都要去照看。微臣就是刚从钟毓宫赶来的，还望娘娘恕罪！”
既然说到皇后，我自是不能再拖延。“我怎会怪罪，能照看医治好皇后就是你的福分也是我们所期盼。你去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听宗政若兰问道：“你怀疑李逢德？”
我缓了下才有力气，道：“这人可靠么？”
她点头，“从我入宫时就用他，这些年没少给他好处，他若敢对不住我，自然能明白下场。”
我皱眉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给他好处，别人一样能给。”又向傅炎恩问道：“皇后究竟怎么了？”
傅炎恩躬身答道：“是旧疾，好多年没犯，谁知这几日不仅反复还加重了。”
宗政若兰冷笑一声，“病得可真是时候啊，我看她往日身子康健得很嘛，怎么说病就病，还将所有御医招去钟毓宫守着。”说完紧张地看着我，“莫不是你腹痛是她所为？”
外面忽然起了风，本来晴好的天也阴了。我摇摇头，“不可能，她这样做未免也太明显。可能确实是有人钻了这个空子。总之，那个李逢德，得留心着些。”
“这可如何是好……”宗政若兰琢磨着，想了会儿，问我，“不如请舅舅来？”
“杨二老爷？”我问道。
她颔首，“是，舅舅的医术绝对不输任何御医。如今宫里的人都不放心，只能请他过来。”
想着杨丛甫那冷峻面容和高傲姿态，我问道：“他愿意进宫么？”
她沉吟着，“自家有难，他会帮忙的。正好今日我又要去枫寂庵诵经，遣人去接他。只是路途遥远，怕是要三四日舅舅才能到。”
这也是个办法，也就依着她去办了。
===
晚膳后照常去紫宸殿，出了门才觉得，萧肃深秋，还真有些惶惶不安。我抬眼一望阴沉无星芒的天，登上了步辇。
到殿中时，卫弘正与韩奕议事，见我到了，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我遂坐在他身边开始研墨。
“你面色不好，听御医来报你今日腹痛？”他问道。
我微微一笑，抚住又发紧了的腹部，深吸口气，道：“没大碍，劳陛下挂念了。”
他握住我的手，道：“既然身子不适，何不着人回了在房里好好歇着。你先回去罢，今晚也无太多事，你先调养好身子再说。”
我停了一下，感到腹中疼痛又越来越明显了，肚子发紧得很，双腿酸软无力，胸口压滞得厉害，确实再无力耗在这里，遂向卫弘道：“臣妾此时又有不适，那先回去了，陛下也莫累着，早些休息。”
他幽黑深眸看着我，浅浅笑了一下，“爱妃一定当心身子，待好全了再来服侍。”
我应过，行了礼，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轻轻抬眸望向卫弘身后的韩奕，只见他微蹙着眉也在望着我，与他四目相接之后，他才恍然回神，对着我微微颔首，起身送我。
踏上回廊时，阴风阵阵，不时还有雨滴吹进来。
糟糕，我出门时也没带雨具。此时殿外也竟无人守候，望着内殿中的灯火，还是作罢，没两步就能赶到步辇边，想来也无大碍。
可谁知，我到了紫宸殿门外时，并不见步辇，更不见茹芯。
风越来越大，隐隐传来闷响的雷声，我轻轻啐了一句，深秋的天了还在打雷。此时望着天色，我不假思索地快步返回紫宸殿，但愿能在雨大前赶到吧。
只是，雨渐渐大了，周围却仍是见不到一个人。
我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心里愈感不祥，越想越害怕。为什么会这样？人呢，人都去哪里了？值夜的人都没有吗？
“啊……”腹部的紧缩感一阵一阵得更加密集，疼痛无以复加，我呼出一声跌倒在地，“有人吗？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哭喊着，泪水混着雨水落下，我身子又痛又冷，一个劲地颤抖。
腹部沉坠感越来越重，整个腰腹仿佛被拆开了似的，腿间温热，伴随着下腹剧痛，我再无力气站起身。
可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我仍然大声呼喊着，“快来人啊！贵妃娘娘……陛下……救救我的孩子……”
我心里大约明白了什么，但是不愿相信，不愿去想。
强烈的疼痛刺激着我叫喊出声，夹杂着我的呼救声，而这天地如同静寂如幕了，任我如何呼喊都不见一人。
我艰难地在泥水中爬行着。好像已经没那么痛了，可是好冷……好冷……
“娘娘！”
我闻声勉强抬头，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呼救：“茹芯……茹芯快来救我！”
“娘娘！您怎么了，您怎么不等奴婢来接你？！”她的手一探，尖叫出声，“血！娘娘你怎么出了那么多血？！”
“快救孩子。”此时我没什么力气了，贴着茹芯的耳边说，“无论如何……救……救孩子……”
她害怕地哭着，呼救着，想扶我起身但已无法，一横心将我驮在背上背了起来，“奴婢背您回去……奴婢不该听他的话回去的……真不该……奴婢应该等您的……”
“茹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来救我。”
秋雨潇潇，疼痛、寒冷，我都感觉不到了，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
茹芯背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边哭喊着希望有人来。我伏在她肩上，慢慢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