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宫后,元宁公主召来太医询问圣上病情:“母亲自两年前就屡犯咳疾,为什么到现在还一直根治不了?”
太医道:“圣上这病,是昔年亲征突厥时中箭留下的旧伤,伤及肺理,当时战况紧急,圣上没能及时治疗,又受了伤寒,留下病根,如今只能将养着,若要根治,只怕不容易。”
“况且…”太医抬起头,看了看元宁公主的眼色:“圣上身体已大不如前,还望公主劝着些,莫要太过操劳政务了。”
元宁公主问:“母亲的身体情况,你和她说过吗?”
太医回:“还未敢说。”
元宁公主便道:“母亲年岁渐长,体弱乃是常事,你就不要再去说这些徒惹她烦心了。”
太医明白。
公主又问:“对了,这些话,你跟崔尚宫说过吗?”
太医便道:“暂时还未说过,不过尚宫心细,大约已经察觉出圣上身体的变化,月前曾问过我开的方子。”
元宁公主看了一眼:“她要是问你话,你知道该怎么说。”
太医禀手:“是。”
进了殿内,薰笼里燃着淡淡的丝木香,缭绕在四周。
元宁公主端了药碗,走到床前:“母亲。”
圣上正靠在软枕上看奏疏,元宁公主上前道:“这些事交给中书省去做就好了,您还病着呢,别这么操心,不然要他们有什么用?”
说着舀了一勺药,笑着吹了吹:“不烫了,您快喝。”
圣上按按额头,而后问:“你哥哥走了?”
元宁公主神色如常,笑容不变:“是,今日启程了。”
又搅了搅汤药:“凉州虽远,但也是和突厥,兀羌接壤的边塞要地,他若有心,就该理解母亲的苦心。”
圣上意味深长:“你倒是懂事。”
又问:“凤龄呢?”
元宁公主一听,立刻坐直身子,她正愁没机会开口:“不知道呢,大约回尚宫局去了,近来看她总是神情郁郁。”
说着就道:“听说她之前请辞出宫,您未允许,这是为何啊?人各有志,她的心既然已经不在这了,强留也无用。”
圣上似笑非笑的看过去:“太极殿的事,你很清楚啊…”
元宁公主心虚的回避眼神:“倒也没有,只是与她闲聊过几句,我见她去意坚决,只怕不会轻易放弃的。”
圣上问:“她同你说过她为什么想出宫吗?”
元宁公主道:“母亲…怎么这样问啊?”
圣上淡淡笑:“我问她时,她顾左右而言他,又说要回乡孝敬亲长,又说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就是不肯说实话,不肯承认她是为了程国公府那个小子才要走。”
元宁公主乍舌,讪讪笑道:“您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圣上看着她:“所以啊,你们那些小心思,小手段,以为朕不知道,其实啊,朕早就看在眼里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座皇宫,何处不在朕的眼底呢?”
元宁公主越听越冒冷汗,虽然说的是崔凤龄的事,但是总觉得是在告诫她信陵王湖州赈灾一事。
心里天人交战一番,刚要开口陈情,痛诉冤枉,圣上却话锋一转:“她是想让你来做说客吧?”
说着便道:“凤龄,有时候太精,有时候太傻,有时候一点亏都不肯吃,有时候被欺负死了都不还手,程家若看重她,怎么不亲自来和朕说?为何要她辞官出宫?为何不许她提及程家?还不是怕朕龙颜大怒迁怒他们?程国公夫人个性强势,势必要压媳妇一头,程景砚,太过墨守成规,忠孝礼义大过天,她想得太美好了,以为离开了禁中,到了程家,一切就是她说了算,就没想过以后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没准会更折磨人吗?”
元宁公主想了一堆的说辞突然竟无话可说,半天才道:“可是,凤龄是真心喜欢程九郎的,程九郎也真心喜欢她,这世上男男女女一大堆,两情相悦却不容易,凤龄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宫里整整十一年,大好年华青春岁月统统荒废在这里,程景砚为了她,可是一直未娶啊,母亲,您想想您和父亲,就知道有情人不在荣华富贵,门庭家世,只在意那个人啊。”
圣上看着元宁,颇感慨道:“你这个一向狼心狗肺的,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元宁公主尴尬一笑,又道:“她自小,也是在您身边看着长大的,程景砚呢,女儿知道他不是您欣赏的那种气概男子,但他也是谦谦君子,落落大方啊,又有爵位可以继承,还是很不错的,凤龄在您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最后一道恩典,就赏给她吧,您要是觉得程国公府不看重她,那您看这样可好,我认她做义妹,这样程国公府总要给她几分面子吧!”
*
凉州真不是个好地方,风卷黄沙,苦寒荒芜。
李谕下了马车,来迎接的是大营的左将军,沈氏体弱多病,因连日舟车劳顿,气色十分不好。
李谕给她披上一条狐裘:“歇着去吧,一路上你也累了。”
沈氏按按他的手,牵起笑容:“殿下也辛苦了,孙妹妹身子也不大舒服,一路颠簸,吐得苦胆都要出来了,妾身去给她安排些汤饭垫一垫。”
李谕点点头,左将军带他去看凉州行宫,行宫简陋,还是世宗皇帝时期建的,数年不曾修缮。
在接到信陵王驾临的旨意后,虽已特意洒扫修葺,又换了些家具,可比起上京皇城的繁华富丽,这里还是太过清苦。
李谕四处转了转,问道:“这里可有管事的?”
左将军回:“有一管事姓刘,殿下有需要可以吩咐他。”
李谕嗯了声,又问:“凉州大营如今谁在统辖?”
左将军道:“万老将军病逝后,朝廷并未有旨意令谁接任中军大将军,如今凉州大营分为左大营和右大营,左大营之首是车骑大将军赵贺,右大营之首是领军大将军张隆,两人以瀚海关为界,拱卫南北辖境,不过如今殿下奉旨来监军,自然要坐镇中军大营,想来两位将军不会有异议的。”
李谕见他对凉州军事颇为熟悉,便问:“那你是什么品级?”
左将军憨厚一笑:“臣…臣只是区区一个武卫将军,不敢与两位大将军提名。”
李谕一笑:“官职嘛,都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今日是武卫将军,明日说不定就是骠骑将军了。”
左将军立刻正色朗声道:“谢殿下教诲。”
李谕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摇着头笑笑,凉州这地儿啊,好地方!
他闲庭信步,环顾四周,看看这将要落脚,也许还要待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然后问起:“不知将军名姓?”
左将军忙躬身回:“臣姓崔,名敬龄。”
李谕脚步一怔,闲逛的心思也没了,特意回过身来:“崔敬龄…将军是凉州本地人吗,不会也是...定陶籍贯吧?”
左将军惊讶笑道:“唉呀…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啊!臣的确不是凉州人,臣的老家在定陶。”
李谕神情复杂,淡淡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崔姓是定陶大姓,也不难猜。”
又问:“将军是独子吗?家中可还有什么兄弟姊妹?”
虽然不知道这位空降上峰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但这左将军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臣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可惜分别多年,如今见了只怕也认不出来了,不瞒殿下说,臣当年是获罪流放到凉州充军的,小妹自出生起就未曾见过,大妹妹被充为奴籍押送京城,臣连她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
李谕笑了笑:“将军人中龙凤,你妹妹自然也是吉人天相,本王在上京倒还有些人脉,不知道将军妹妹名叫什么?或许本王可以安排人去寻一寻呢!”
左将军忙道:“那多谢殿下了,臣的妹妹名叫凤龄,元授十八年生人。”
李谕勾起唇角,表情晦明难辨,看向崔敬龄的眼神颇为复杂。
崔凤龄啊崔凤龄,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你害我贬斥凉州,你哥哥却又落到我手里,真是天道好轮回!
半晌,他淡淡一笑:“获罪流放,还能坐到左将军的位置,可见崔将军足有过人之处啊。”
崔敬龄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空有蛮力罢了,是赵大将军和吴将军不嫌弃臣愚笨。”
吴将军…嗯,看来这个崔敬龄投的是赵贺门下的吴存翊。
瞧瞧,他还没问呢,就把自己的底给透光了。
李谕不禁摇摇头,兄妹两个,一个那么精,一个却这么憨。
他抬步走出行宫,看向远处的烽火台,外面冷风迎面吹的人脸颊发痛。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疾步走远,留下一句:“今后你来中军大营侍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