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入了冬,凉州的冰雹似刀子,年年都要砸坏大片的草场,牧场。
对面的突厥是游牧民族,一到天灾人祸揭不开锅的时候,总要到边境附近劫掠些粮食财物。
今上登基后,分别在建宁元年,建宁三年,建宁六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远征突厥之战,以雷霆之威扫荡边境,令东.突厥部退出瀚海关近千里,这几年都不敢再犯。
中军大营里,李谕批阅了左大营,右大营传送的军报和奏疏。
他来到凉州不到半年,左大营赵将军还算是个廉洁正直之辈,对他也算敬重。
右大营的张将军,对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峰似乎有些不满。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在凉州这样的地方,大将军就是土皇帝。
张隆狂傲之辈,自然不服气被他一个贬斥外放的亲王骑在头上。
不过没关系,对付非常之人,需要非常之法。
李谕翻阅了来自上京的回信,又“啪”一下阖上。
他已写奏折传回上京,恳请将张隆的独女张沅儿赐给他为侧妃。
待年后娶了张氏女,右大营便也是他囊中之物。
上京传回的书信不止这一件,还有他一直不愿想起的那个人。
据京中眼线的消息,圣上在九月初为崔凤龄和程景砚赐婚,婚期竟和他一样,也是明年二月。
崔凤龄原本已经出宫预备婚仪了,谁知道程国公夫人上山烧香还愿,马车不慎翻落山下,重伤逝世。
程景砚按制要守孝丁忧三年,崔凤龄背了个克夫的恶名,圣上又重新将她传召回宫去了。
此情此景,真让他心情复杂。
或许这就是老话说的,机关算尽一场空,黄梁一梦费心机。
他知道此刻上京城里的那个人,必定在伤心欲绝,愁肠难解。
她越难过,他就越解气。
可是解气过后,又是空落落一片凄凉。
现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更道不明自己的心思了。
他胡思乱想一阵,复又重新处理回公务。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已经分道扬镳,今后再见,也只有你死我活。
*
宋映真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看着那遥远的瀚海关,巍峨的关隘在凉州的风沙中屹立百年不倒。
对面就是大梁的宿敌,她的故国,突厥。
十三岁之前,她是突厥王女,本名阿史那雅,她的父亲是东.突厥涉罗可汗,母亲是被抢夺到突厥的汉女。
她继承了母亲的美丽,有着更像汉女的温柔的眉眼,精通突厥和汉人的语言,在七年前梁朝第二次远征突厥时,她的父亲战败惨死,大王妃嫉妒她母亲以汉女身份得宠多年,早就怨恨她们母女,在父亲死后,立刻磨刀霍霍要她们母女二人殉葬。
母亲被两个大力奴勒死在突厥的王庭,而她,一匹快马逃了出来,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向前!向前!
那是逃命的方向!
她跑了两天两夜,来到中原人的地界上。
然后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摔下马去。
醒来时,才知道是一个姓宋的老妇救了她。
大梁皇帝亲征,这宋氏妇人是梁皇宫的嬷嬷,跟从随行侍奉。
宋嬷嬷年老孱弱,见她年幼可怜,便意图收她为义女,将她带回宫中,将来好为自己养老送终。
她无处可去,便点头应允。
宋嬷嬷用自己的姓给她取了个汉人名字,宋映真。
十三岁那年冬,她跟随胜利班师的梁朝军队,来到了上京。
入宫后,她成了南宫一个末等洒扫宫女。
第二年宋嬷嬷就因病去世,她遵守承诺为宋嬷嬷带了半年孝。
内宫是禁止穿黑戴白的,所谓带孝,也不过在袖子和袜子上缝上黑色花纹。
宫廷的生活是寂寞又孤独的,她外表柔弱,性格沉闷,习惯独来独往,身边从无亲近交好的朋友。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是突厥王女,本姓阿史那,那是狼的血脉!狼的印记!
直到十八岁那年,因她的美丽,被当时的中殿令崔凤龄看中,将她选入东宫,成为监视太子的一枚棋子。
她不懂一直沉默寡言,隐忍退让的自己为什么会被崔凤龄选中。
她问:“我柔弱多病,寡言孤僻,为什么是我?”
崔凤龄告诉她:“美丽,顺从,淡泊交际,守得住秘密,圣上要的,你都有,宋姑娘,放心,我给你的,一定是好前程。”
好前程吗?当细作是好前程,还是得到天子信重是好前程。
她不需要这样的前程,对她来说,人生就是,活着,然后等待死去,最好不要有一点波澜起伏,就让她静静的等待死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以侍妾的身份来到东宫。
太子比她想的聪明多了,似乎在第一天就知道她来的目的,一直对她避如蛇蝎。
这样很好,这就是她想要的,坐井观天,一日三餐,没有波澜起伏的日子。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还能有回到凉州的这一天。
远方的天很蓝,旷野疏黄,北风呼啸而过,似乎还能听到空旷的回声。
关隘的另一边就是她阔别多年的故乡。
可惜,已经没有等待她的人了。
天大地大,沧海蜉蝣,她已经没有家了。
*
行宫,西院。
孙氏在绣花,吩咐身边婢女:“年后张侧妃就要进门了,我毕竟先进门,也算是姐姐,你得空叫人去打一套金饰,算我给她的见面礼。”
婢女为她添茶,不满道:“您也太客气了,这个张氏之前可是向殿下提出,要按民间娶正妻的礼仪,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呢,这还没嫁进来就想压您一头,什么居心?幸好殿下没答应。”
又道:“听说这个张侧妃是家中独女,从小娇生惯养,跋扈得很呢,不知道将来进门会不会老实,侧妃您脾气一向好,咱们王妃又是个和蔼不管事的,别叫这新来的骑到头上来了。”
孙氏理着乱如麻的彩丝,淡淡笑:“大将军的独女,自然是有些性子的,不过王妃是正经主母,我与她平起平坐同为侧妃,虽然家世不如她,但也是先进门的,殿下心如明镜,不会纵容她的。”
*
上京,公主府。
满室奢靡堂皇,雕金篆玉,一盏微黄灯火悬挂梁上。
元宁公主对班少宣发牢骚:“我是已经帮她请旨赐婚了的,费了我好大力气呢,谁知道出了这样的岔子,这回不能怪我办事不利吧,要怪就怪她自己命不好!”
说着又有点担心:“你说她不会气疯了要报复我吧,不会到母亲跟前检举我构陷太子吧?”
班少宣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公主放心,这件事崔尚宫自己也有份,她不敢轻易把你供出来,除非她也不想活了!”
元宁公主蹙眉:“那万一她就是要发疯呢?崔凤龄那个人疯起来可不知道会做什么!”
班少宣道:“她不敢,她可是为了嫁给程公子才答应与公主合谋的,她要保那个程公子,怎么敢把这些事抖落出来呢?”
元宁公主沉思道:“你说的有道理,程景砚可是她的软肋,我要好好拿住这个软肋,不怕她不听话!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劝过她,好事多磨嘛,这么多年都等得,也不差这两三年,赐婚还没有取消,等程景砚孝期过了,再嫁就是了。”
“等将来我继承大位了,保准把程景砚外放得远远的,她不就是想要这种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生活吗?我都再三承诺了,可她还是不高兴。”
班少宣劝道:“您也别和她置气,崔尚宫现在正是烦心的时候,好好的婚事给耽搁了,宫里那些贱婢还说她命硬克夫,虽然圣上怜惜她又将她重新召回太极殿了,不过经此一事,她也元气大伤了。”
元宁公主冷哼一声:“程家要是这么废物,趁早死光了最好,反正程景砚那个娘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死了不是正好?一劳永逸了,将来没有婆婆还更自在呢,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许多事情我不跟她计较,她偏偏好心不识驴肝肺!”
班少宣忙道:“这话您私下说说也就算了,千万别在外头说,要是传到崔尚宫耳朵里,她更要恨死您了!”